· 第二章 ·
各位可以试试来回来去地把同一天重复过上八遍的滋味,相信你们绝对会苦不堪言。
——西泽保彦《死了七次的男人》
吸收碳水化合物、分泌产生排泄物是人体的重要机能组成。尿意悄悄地袭来,总叫人无法忍受,打了几次冷战,甚至从酣睡的梦乡被憋醒。
几天来,我的排泄都是通过床铺中间的一个圆口解决的,一直由护士姐姐配合,含羞的褪下裤子。眼神偷偷瞟了下她淡定的神色,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了下来,在她们的脑中显然患者是无视性别的,这一点叫人些许宽心。
晚间睡觉时,不想按铃继续麻烦值班的另一个护士妹子,她经常睡眼惺忪的状态辅助我,而且较小雪的眼神更显得犀利,总感觉在监视下毛毛的。便艰难的自己活动起身,费了很大的力气,解决的同样完美。
屋子里的空气较闷,据说是为了伤口的快速愈合,随着清醒后身体新陈代谢的加快,好多天没有洗澡,皮肤上出现了一片片类似蛇皮的褶皱。
外观倒是次要的,我不需要社交,一股馊馊的味道已经扩散,自己嗅到的并不明显,外边进来的新护士,从她们的微微皱眉说明了问题。
脚趾和脚腕可以来回的短暂活动,时间久了就很酸痛。腿部的肌肉并未康复到最佳状态,试图起身的我被所有的医护人员严词拒绝了,怕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
我可以理解她们,只是她们尚未理解我的需求。
站立,我便有了更多独立的空间,可以淡定的上厕所,更可以去水房沾湿毛巾,哪怕冷水擦拭一下身子,对于一位大病初愈的人来说也是一项美好的享受。
也许是我身上的味道真的扩散到无法忍受了,也许是伤口的愈合迅速,也许只是一个转移病房的相关仪式。这天早餐后,一直陪伴我的护士小雪并没像往常一样选择离开。营养液的挂针摆在盘子里,冲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照例每周清洗一次身体,你……”
我一副冲上战场的大义凛然:“来吧。”
躺下身子,尽量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小雪,你的意思,每周一次吗?”
“嗯。”她小心翼翼地弄着,格外仔细,“上周你还在昏迷。”
“哦。”左右不是第一次,我的羞耻心消散了不少。多亏上周昏迷时还有过一次清洗,否则我的身体此刻更像一座垃圾堆了。
他们说现在户外是春天,北方的空气算是清爽,适宜逛街的时节,如果到了夏日炎炎,为了伤口的恢复不能开空调,那种滋味又该怎样去体会呢?
我失忆前应该是一位喜爱干净、重视仪表和细节的人吧,对自己的身体都这样的一丝不苟,这次的交通事故一定是一桩意外。
我期待的事情,和需要等的人接踵而至。只不过,相较于预想的结果,有一定的差距。
新的周一,呆板的李主任没来,接替他的是一位稍显年轻的小伙子,年龄与我相仿。
“姓名,王秉钧。性别,男。入院日期,2018年4月1日。”
他按照手中的病历单逐项核对信息,时不时双眼扫向病床上的我。
“是我。”
我依照从护士那里问来的信息回答,至于到底是不是自己,无法追究,像是说一位毫不相关的人一样,倒霉的入院日期记得很牢。
“李主任呢,他没有来啊今天。”
李主任是我手术的主刀医生,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究竟叫李什么说过一次忘记了,想必他们彼此间都清楚。
男医生点头示意了一下,瞧向一旁的护士:“李主任这周休年假,有什么不明白就找我吧,我姓马。赵雪,联系下你们护士长,准备给病人换房间,后楼的225室,他亲属要求的。”
“好的。”
小雪口型说了句“等等我”,转身开门,估计是办手续去了,我更关心的是马医生口中的“病人亲属”,时间久了,特别渴望见到久违的亲人,光阴近半个月有余,见面的场景,我们是否会抱头痛哭一番呢。
长时间的独立生活,使我养成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技巧。我接上了一句:“我家里谁来了?”
马医生听了我的话,表情明显出现了一愣的神情,紧接着不自然的舒展下眉毛,和一同进来的另一名同志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很快平复了慌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朱医生,你再确认下病人的各项身体机能。”同时转向了我:
“别着急,准备先搬过去,李主任临走时交代,你的亲属就要来了。”
在“亲属”一词上,特意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格外刺耳。按常理,为什么不是一个固有的特定名次呢,例如,你的爸爸,你的媳妇,这样听起来才对劲儿不是吗。
“我的亲属,那是……”
我急忙接了一句,出口还是晚了。马医生就像躲瘟疫一般,说完交代的事情,低着头走出去,如同学生完成了一本艰巨的假期作业。
自己独处久了,可能更神经质了,疑神疑鬼的,见到谁都忍不住借题发挥猜测起来。
姓朱的医生,寡言少语,从进屋开始,一副苦大仇深的严峻脸,伸手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在表格上甩笔龙飞凤舞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房间再次空旷了,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我期待尽早调配到普通病房,有台电视机的话,足不出户也可以打发无聊的日子。
祸不单行,我的手机据说被撞我的车辆压得粉碎,否则拨弄里面的内容,接到某个来电,或许有助于记忆的恢复。
现代社会,脱离了电子设备恰似在城市中的与世隔绝,与上山清修的道士别无二致,再加上主动饮食后吃的极其清淡,看到会动的生命物体总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外泄,医生说是正常的现象,预示着大脑功能正在良性的恢复。我总感觉,如果遇到了东土大唐去西天拜佛求经的唐长老,路过医院宝地时我一定会劫下他吃肉解馋。
探索记忆是一件很有趣的课题,待到可以阅读专业书籍时我发誓想刻苦钻研下。例如我现在的状态,说是失忆并不完整,人类的基本行为一项都未曾忘记。甚至唐长老,西游记,一些课本中倒背如流的古诗词,我依旧记得。深究我忘了什么,应该说我仅仅忘记了我自己,和我自己有关的一切。从出生开始,就像我是从大山间蹦出来一样,大喊一声“俺老孙来也”,而不是“俺老王来也”,至于人际关系方面,一片空白。
全盘性失忆,连续性失忆。
李主任医生口中经常出现的两个词,是对我状态的释义,我不能系统区分它们的差别,大概就是医学上描述我这类受到外力压迫的专有名词。
我会维持这种状态多久,未曾可知,现代医学始终没有研究透彻大脑的构造关于记忆的准确位置。医学仪器无能为力,依靠的唯有自己。至于失忆多久,颇为玄学,记载以来,一辈子失忆出现的概率绝非为零。
人生有许多痛苦,忘掉一部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时常这样宽慰着自己。无论喜忧,都忘掉吧,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我愿意重新接受崭新的朋友圈,它们同样充满了神秘感和刺激感。
我开始变得爱笑了,小雪这样夸赞我,这是积极的表现。解开心结,我抛弃了纠结许久的往事。
马医生看望我的第三天,早餐后,来了许多医护工作者,他们带来了轮椅,微笑地对我说:“王先生,恭喜你,恢复的比预期还要好。现在我们将给您转移病房,搬到后面的楼里,那边配备同样完善。”
“有电视机吗,可以看书吗?”
一连串问出许多问题,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当然可以,接下来是恢复行走的康复治疗,但还是注意些,别太费神。”
一位医生微笑着肯定了我的问题。
“嗯。”我颤抖着试图起身,发现双腿貌合神离,如一位刚出生的婴儿。一位胖胖的护士马上跟进一步,扶起我,安安稳稳地转身,坐在轮椅的中央。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液浸透了,第一次触碰到地面的感觉,那滋味像一岁多的孩童决定直立走路,更像隔壁吴老二的脑血栓又犯了。
既激动又兴奋,想用美国第一位登月者阿姆斯特朗的一句话总结——我迈出的一小步,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
对,我在被撞昏前,兴许就是学文的,诗词歌赋各种课文历历在目,这是文化达人成绩的象征啊。
胡思乱想间,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推开房门,重获新生有如特赦。我眼睛朝四周好奇地望着,只恨轮椅的推行速度快,瞅什么都新鲜,与擦肩而过陌生的病人家属看我的眼神别无二致。
电梯带着我和两个医护人员缓缓下降,密闭的空间令人窒息,我试图换一个身位,长时间卧床身体机能丧失的严重,估计真需要好好的恢复一段时间了。
30岁,正值一位男人精力最旺盛的年月,应该是鲜活跳跃的到户外享受人生,或者下班后去酒吧开怀畅饮释放自我。我却只能在椅子上度过,积极康复锻炼,开车撞我的人,真是害苦了我!
据说肇事者主动送我到医院,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医药费,我的心里稍安。只是清醒已然两周,这个人同样没有选择来看我一次,治疗费倒是正常支付,但他的认错态度我绝不欣赏,待我遇见他,一定要讽刺一番不吐不快。
期待的人还没有出现。
搬过来的新楼是年初才建成的康复中心,一楼的大厅中间是人工养殖的树木、假山、鱼塘和花园。它一共五层,顶棚采用全透光的巨型玻璃设计,所以进入大厅,采光格外明亮。透明的玻璃电梯就建在人造花园的两侧,上楼时令人心旷神怡,听到笼子里鸟的鸣叫,如置身于世外桃源,确实是充分考虑到病人的感受而量身打造呢,尤其适合不能外出散步的特殊患者。
我的新病房225室,位于二层靠向里面的位置,需要转过弯弯曲折的走廊,移动迷宫一般,相较于靠近电梯的房间显得安静许多。
打开房门,听医生的意思至少要在这里生活一两个月,也算是一个临时的“家”吧,我对它的一切构造充满了好奇。
房间的入口右侧是一个卫生间,这是病房的标准设计;再向里面是并排的两张床,和正规宾馆的双人标间结构一致;床边分别有两个储物柜茶几,上面摆放水杯,底下收纳杂物;正是上午的好时光,太阳的光线照射在靠外侧的病床上,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色的植物,弯弯曲着的生长;对着床铺的一侧,一台电视机挂在墙壁正中,虽然尺寸小了些,聊胜于无。
我很满意,心理上认为距离正常人水平又近了许多,新房间里很多添置的摆设,不似之前的冷冰,充满了温馨的色彩。
“王先生,这间病房暂时都空闲,肇事方为您订的,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出院,那么您是选择哪张床位呢?”
随行的护士问我,在这之前,办理转病房手续时和一直陪护我的小雪短暂的告别,她还要继续留在那幢楼里工作。毕竟有两周愉快的时光,相处久了,产生了恋恋不舍的感情。
“哦,靠外侧那张吧,我喜欢晒太阳。”我对着爱说话的新护士小霞回答道,满意地瞧着自己的位置,观察她们一件一件把我的随身物品放到属于我的柜子中去。
与其说是我的物品,均是住院时医院分发的脸盆、便盆、杯子等等简单的生活物品。我的衣服在那次严重的交通事故中同样被损毁,只剩下随身穿着和柜子里的两套病号服,用于来回换洗。
这是一件无比怪异的事情,仿佛因为车祸失忆,由内而外,我和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