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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 第三章 ·

前来探视的警官

每个人都是座沙漏,时间从出生那刻开始往外流,至死去那刻流尽。

——那多《19年间谋杀小叙》

人生是什么?

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

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大概是出事故前阅读哪本书里看到的。现在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与之相关的却想不起来了。

搬入225病房,护士检查妥当后退出屋子,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窗台上的那盆绿色植物距离我很近,翠绿翠绿的叶子,没有开花,没有香气,同我一样普通。它静静地生长着,有人去浇水,便不会枯萎。

我的力气还做不到,做不到独立的触碰到它,暂时只有麻烦年轻的护士或者其他人代劳了。

第一天的下午,我终于见到了他。

我的午休时间是在每天饭后的13点到14点间,半个多月周而复始,若不是中途需要换一种消炎药,一般会昏睡的更久,用来恢复元气。

今天也不例外,但在第一次换药醒来时,左手边空余的床上,坐着一位陌生人,他一双有神的双目正盯着我。

我睁大眼睛,生怕是在做梦,又怕把他吓跑。孤独久了,我渴望交流。

他穿着黑色的夹克,下身是深蓝的牛仔裤,年纪与我相仿,蓝色的眼仁相衬在一张英俊的脸上。察觉到我醒了,他高兴地点了点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微笑。

我同样咧开嘴对着他笑了,试图在床上支起身子,以示对他的尊敬。外貌上一看就不是坏人,也许是我朝思暮想的亲属吧。

抱怨的小情绪一扫而空,当我面对他们时,大病初愈后久违的依赖感油然而生,我开始去为亲人们着想起来。我的情况一定让他们担心了多少昼夜,操碎了心,他们不来,一定有难言的苦衷,父母的健康问题成为了我唯一的牵挂。

帅气男人看出了我的意图,一个箭步冲向前来,在护士的配合下,摇动床边的滑轮让我靠着直起了上半身。

“小霞,谢谢你,这里没问题了,我想和他单独聊聊。”

帅气男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充满磁性,目送小霞背影时我开始猜测陌生人的身份:孪生兄弟?大学同学?公司同事?我的哪位好基友?

“王秉钧,你还认得我吗?”

我摇了摇头。

他的话语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我们曾经是熟人,否则不能用“还”这个字。

对方看着我,眼神中有了些不可琢磨之意,稍纵即逝,令我十分困惑。他犹豫了片刻,又对我说:

“你真的全忘了,医生说也是,所以我今天来,首先对你表达歉意。”

不由分说,他对着发愣的我深深鞠躬,形式上怪怪的,颇像某场馆里面的遗体告别仪式,弄得我整个人为之一振,不知道陌生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既然医生敢让他独自走进来看我,想必都认识,不会产生什么潜在的威胁吧。

稀里糊涂的接受了道歉,我隐约猜测到他的身份。除了关心我的家人,肇事者的保险公司垫付了大部分治疗费用,眼前的男人,角色也许就是他了。

“你是撞我的司机?”

我怯怯地发问,半个月第一次与非医护工作者聊天,不确定的因素较多,言语间缺乏底气。

“是的。”

“哦。”

“你不怪我吗,我几乎夺去了你的生命。”

“也许我因此死亡而怪你,可那样不过是一具尸体,尸体怎么会有语言表达。既然活着,我剩下的只有对上天的感恩吧,珍惜来之不易的重生。”

简短的对话,我们都沉默了,我真没想到,自己往返生死间后,竟然有如此大彻大悟,讲出富有哲理的一段话来。对方注视着我的眼神和举动,确定不是撞傻了或者欲擒故纵伺机报复,长吁了一口气,又对我笑了。

他的牙齿很白,不像我,N周没有刷牙,仅仅是简短的医学处理,防止细菌的扩散。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了可以交流的人,我忍不住向他倾诉,身份成为不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那个请问,怎么称呼?”我抛砖引玉,总不至于一直叫对方帅哥吧。

“哦,抱歉,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说罢他伸手掏向夹克的左侧内层,从胸口兜里拿出一个深颜色的本本,隐约可见警察的字样,伸手递了过来,打开里面的内容:“我叫唐纳德,是希捷市市局刑警队的一名警员。”

“啊。”诧异的惊呼,想不到肇事者的身份竟然是一名在编的警察。“唐纳德”,这个名字好熟悉,一闪而过,可我同样记不得,和先前想自己过去的情况如出一辙,记忆丧失的部分大概存在过这个人。

一边思索,警员唐纳德的叙述并没有被打断。

“虽然对你而言,过去种种的不愉快可能产生抵触,但为了说明这次事故,我现在要重新提起,请您谅解。”

正苦于搜集失去的记忆,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天半晚我接到局里指示,消失了很久的一位连环凶案的在逃人员在我市市郊现身,已经摸清了详细的窝藏地点。于是我一刻不敢耽搁,独自开车前往,准备到达位置,与蹲守一周的同志们展开抓捕。”

听起来惊心动魄,颇似警匪片的开篇。

“凶手的相貌我曾经十二年前见过一次,几年的逃亡生涯,如今的他面容憔悴许多。现场布控的同事传回来的照片拍摄的距离较远,对方很谨慎,大多是黑天,轮廓是有的,我不敢百分之百确认,所以现场的交手确认很重要,这是我不得不去的原因。”

唐纳德打开了隔壁桌子上的矿泉水盖子,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下面就说到我抱歉的地方了。那天,我本约好了女朋友看电影,临时取消了约定,心里不是很痛快,所以开车时或许有些走神了。”

说到此处,帅气的男人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接下来,就是你在省道上突然冲出护栏,摇摇晃晃出现在行车道中间。当时天色已晚,而你又穿着一身黑色,路灯的阴暗处极难观察,我发现时已经迟了,刹不住车,撞了上去……”

“然后我把你送到医院,进行了紧急的治疗处理,多亏你醒了,使我的负罪感减轻不少。另外请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车辆有全险,不足的部分我会出资补齐,直至你出院。这些天没来看你,我很遗憾,因为那次的抓捕行动我没有约定到达,大概是嫌疑人感觉到了风吹草动,当晚便消失不见。为此,我出差几日,试图找寻他的消息,却失败而归,完全失去了踪迹。刚巧医院这里来电话说您康复的不错,我决定过来看望下,再次向您致歉。”

唐警官的话符合逻辑,何况作为一名公安人员,没必要欺骗我,反而说了这么多。是否属于泄密我不清楚,起码作为受害者,我清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对方强调开车时带有情绪、精神溜号是主因,但估计我在机动车道上趁夜色穿一身黑闪现也附有一定的责任,警方为此还失去了重要的逃犯,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负罪感。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莫非喜欢饭后夜跑?看着小腿处并不健硕的肌肉,对此一丁点印象没有。

“唐警官,都过去了,谢谢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得知他的身份,困惑我许久的问题依旧没能解开,医生们避而不提的事情,他是否清楚其中的答案呢。

产生的莫名好感,我决定倾诉给眼前这位超于常人稳重的男警官。

“唐警官,你介绍时我就说过,已经没有怪你的意思了,只是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方便吗?”

“你说。”

“我重伤后,你和我的家人接触过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提出了悬而未决的核心。

犹豫的神色瞬间出现在唐纳德的脸上,眉间紧缩,熟悉的人知道,这是他考虑案件时一贯的小动作。和接触过的医生一样,但那些人可以转身出门,或者不便打听病人的隐私,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眼前的警官却不会。设想你的家人受到了如此大的重伤,亲属不整日围拢在肇事者身边喋喋不休才怪,榨取更多的钱财救人。我说得很赤裸裸,确实又是贪婪的人类所拥有的本性。他们恨不得要求肇事者对受害人养老送终才罢,这些人情世故明显不在我失忆的范畴内。

“这个,这。”欲言又止,他看向我,像是要将一切看穿,“你的失忆一点没恢复吗,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包括王秉钧,这个名字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唐纳德叹了一口气:“哎,希望你早日恢复记忆。你受伤后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所以你的名字是事后我通过警方一些关系查到的。你叫王秉钧,今年三十岁,未婚单身。亲属方面,你只有一个母亲,两年前因为小脑萎缩得厉害,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被你送进了养老院。所以说,现在基本属于你自己在过日子,母亲丧失自理能力,更别提过来看你。”

“啊。”现实很残忍,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警官这么说,还是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是有些不平衡,“那我的公司同事,朋友他们呢……”

说出口方知后悔,和一位陌生人提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位单身汉可怜虫的牢骚话。

“嗯,这点我还是有所了解的,王先生。”出乎意料,唐纳德随手拿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得知了你的家庭情况后,出于职业的敏感,我特意打听了一下你的其它情况,方便失忆后你的朋友能来看你,有助于你恢复记忆。可得到的信息很遗憾,你于两年前失去了一家国有企业的正式工作,原因是经常迟到早退,还喜欢各种理由请假不上班,最后在减员增效时,成为了裁员下岗的牺牲品。回家后你好像并不计划再找工作,而是向社区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金,聊以度日。”

真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似晴天霹雳令人抓狂,我的过去原来劣迹斑斑,唐纳德没有停下的意思,接着念叨他搜集而来的情况,“了解工作情况后我决定走访你的邻居,你在江外区有一套租来的房子,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水电费,恰好房东上门催债,我帮你先垫付了。和他聊天时,据说你平时很宅,极少外出,大部分时间在家玩电脑,通过网费和电费的水单是最好的证据,然后喜欢点外卖,经常能撞见外卖小哥瞧你家的房门。朋友方面么,社交几乎不存在,平时进出楼道不和任何人打招呼……”

耳膜嗡嗡作响,并不是手术的后遗症,是一颗被揭穿的羞耻心。唐警官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全部听完,甚至开始怀疑,我这次的事故,没准是突发奇想的有意碰瓷,事先在某处购买了大量意外险,棋行险招。只不过实施时力道和体位稍有些脱离轨迹,讹人变成了严重的事故。还好作为警察的肇事者愿意主动承担这份责任,否则连房租都付不起的屌丝,住在奢华的医院单间这么多天,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资。

额头上冒着虚汗,对方明显察觉到了,心知肚明我在考虑着什么,好心地安慰我:“王先生,您才康复不久,可能太费神了,别多想,躺下好好休息。您母亲那里,我也去过,护工说去年年末你支付给她的费用足够,不必担心照顾问题。”

按照剧情,醒来后的我作为受害人,完全可以装可怜摆出无赖的姿态压榨肇事者一笔价格不菲的误工费或者营养费。可哥的现实情况无比凄惨,本怀着颗富二代土豪的失忆之心,等待我的爹地妈咪和一堆女朋友捧满鲜花打着条幅的来看我,等待左拥右抱后宫争宠的壮丽场面,实际却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街道办户籍调查一栏写着失业青年的我说话的底气丧失殆尽,误工费想想都是和自己不着边际的事,连房租都是人家帮着垫付的,内心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感激。如果腿好了,我真想立即下床抱住警察哥哥的大腿,不放他走,以后争取跟他混口饭吃,没准警局门口缺个门卫。

唐纳德聪明过人,床上病人的窘态尽收眼底。还好他是肇事者,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把我的床重新放平,不再提和失忆男人身份有关的事情,指着桌子处带来的果篮:“有空吃点水果吧,补充营养,身体有力气。”

“嗯。”目光呆滞的我望向天花板,希望医生都不知晓我的身世之谜,今天能安逸地躺在这里,真是拜他“所赐”啊。

“王先生,不耽误您休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唐警官站起身,瞥了一眼我这个可怜虫。

“那个。”我没有什么其他要求的事情,也不敢提议,卑微的身世说话的底气明显变弱,“有空可以再来看看我呗,讲讲破案的故事,我挺感兴趣的。”

唐纳德帅气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王先生,抽空来看你倒是可以,也是我的本分。但刚才有关于案件的问题,是我请示过领导才讲给你的,请务必替我保密。”

“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心里在想,医生和护士也懒得听病人讲故事,显得无趣。

“祝你早日抓住嫌犯。”

临别时我随口嘱咐了一句。

“一定。”

唐纳德意味深长地又瞧了床上的失忆男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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