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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死无对证

7月的清晨,太阳早早升起,天蒙蒙亮,大爷大妈们便走出家门,相约在一起,喝着早茶,打着太极,唠着家常。

但今天,江川市城东郊区的燕兴公园里没了往日轻歌曼舞的美好,和谐被一圈圈的警戒带、一闪闪的警灯打破。

“听说里面死了一个人,是个小伙子。”

“头上流了好多血,估计被杀死的。”

“太吓人了,胆子太大,敢在这种地方杀人!”

……

一波波聚拢在外围的人们纷纷猜测议论着,言语间都伴随着一种恐慌与不安。

死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早上六点半,是在公园里面一个公厕前,被一个遛狗的大爷发现的,侧面朝天躺在砖石地面上,右侧头皮有两条很显眼的挫裂创,耳朵和鼻腔流出的血液已经汇聚在地面上,形成了厚实殷红的血泊,血泊周围析出一层清透的脑脊液。显然,死者受到严重的颅脑损伤,左脚上的“人字”拖鞋掉落在一旁,右手附近有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七分裤右侧裤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除此之外,其他口袋里空空如也。

这也难怪了,就在尸体东南十几米开外的小路边,有一个黑色皮夹,皮夹里只剩下两枚硬币、几张银行卡和一张姓名为“倪明”的身份证,再往前几米处还有一部黑色的手机,左下角有一处明显磕碰的痕迹,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按下电源键也打不开,看来是没电了。

根据现场的迹象,东城区公安分局警方迅速做出判断,这很可能是一起抢劫杀人案。

死者身份已明确,就是身份证上叫倪明的这个人,28岁,非本地人,是临省的外地人,但一时却查不到他在本地的暂住信息,也查不到他在旅馆的住宿信息。

他从何处来?又为何出命丧于此?东城区公安分局迅速成立了专案组,同时上报市局。

刚从美梦中醒来的叶剑锋,睡眼朦胧,便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彻底惊醒,不用看,这个点来电话准没好事,他猜对了!洗漱蹲坑,早饭都还没来得吃,接他的现场勘查车就已经到楼下了,原本叶剑锋还想吐槽几句,一上车,杜自健就递来一盒热腾腾的生煎和一杯豆浆,他也不说话了,赶紧填饱肚子先。

一盒生煎、一杯豆浆全部下肚,正好赶到现场。

正赶上上班高峰期,过往的人们总是忍不住好奇心,停下来观望一下,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中心现场在公园的最里面,早已被封锁,叶剑锋他们跟着派出所的民警,从公园南面的大马路上往西北方向一条石板路进入到现场,还没靠近尸体,就看见几个人围在路边。

其中一个人是东城分局刑科室主任肖玉良,他手里拿着一部着刚从路边提取的黑色手机,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着手机SIM卡,身旁几个人默默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喘。很快,卡被取了出来,肖玉良把手机重新放进物证袋,然后把卡递给身旁一个平头善目、宽眉阔面的人手里,这人大家都认识,他是东城分局刑侦副局长吴宇航。

吴宇航拿过卡,立即插进另一个手机里,然后拨通了自己的手机,手机上立即显示了一串号码,他递给身旁一个白净清秀的帅小伙说:“号码不是本地的,你记一下,马上派人去查!”

帅小伙记下号码后,说:“吴局,刚才警务区老张说还是查不到这叫倪明的住宿信息,不过查到了几年前在他老家那边有一个致人重伤的前科,估计是刚放出来。”

“哦?那你赶紧和当地警方联系一下,顺便叫他们帮忙和死者亲属取得联系!”

“好!”

简单做好工作部署,吴宇航这才和市局刑科所的同志们一一问好,叶剑锋和杜自健在听完案情介绍和现场情况后才开始进入到中心现场。

叶剑锋还没靠近尸体,就看到东城分局法医小杜正在捣鼓着电子尸温仪,便问道:“小杜,你这是测好了,还是没测好?”

“不好意思,叶所,这……这尸温仪估计上次下雨进水了,电路……好像坏了!”小杜像一个等着挨批的学生站在那里,说话都不利索。

东城分局是在三年前江川市警务改革新增设的一个分局,刑事技术力量薄弱,法医也是两个新人,更加势单力薄,平时的法医鉴定工作很多是在市局的指导下才展开的,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叶剑锋并没有过多指责他,只是告诫了一句:“下次注意了,要把自己的装备检查好。”然后叫陆林国去把自己带的尸温仪拿了过来。

测一次尸温至少要一个小时,足够叶剑锋把中心现场和尸体情况好好勘查一遍了。现场没有想象的复杂,痕迹、物证似乎也并不多,除了一具尸体,也就血迹、凉鞋、香烟、皮夹、手机这些东西,尸体的损伤也并不多。

“我怎么看着和上次洪武县那个杀人案好像啊?”陆林国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刘新国被杀那个案子。

“陆兄,什么很像啊?”小杜问。

“上个月,洪武县一个老头出了车祸回家后被一个女的用石头砸死了。”

“你是怀疑这人之前出过车祸?”小杜有些不解。

“不是这个意思。那老头回家后和人发生争执时不小心摔倒在地,倒地后,那个女的就乘机拿了一块石头打击了他的头部致死。”

“哦,你的意思他在这里倒地后被人打死的,是吧?”小杜听明白了。

“对,我估摸着死者是被案犯追到这里来的。”陆林国说,“你看除了头部有血泊,周围都没有滴落血迹,说明他就是在这里被害的,还有他头部创口和口鼻部流出来的血迹也没滴落到身上,证明肯定是倒地后受到打击的。头部有两处条形创口,证明至少有两次以上打击。”

两人年龄相仿,同一年出道,同一批参加新警培训,聊得甚欢,叶剑锋没掺和到他俩的谈话中,但作为一个道行颇深的法医,他还是怕两位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便提醒道:“两位很有想法,不过还是不要妄下结论。”

陆林国见师父没有反驳,看来自己分析的还是蛮有道理的,他不禁问道:“师父,你觉得死者可能在这里摔倒过吗?”

“不是可能,是肯定!一是右手掌腕关节处有擦伤,这是典型的摔倒时形成的支撑性损伤,二是左足跟后面有一处擦痕,外加凉鞋脱落,地面上的滑痕,足以证明摔倒过。”

两人立即聚拢过来,看到了叶剑锋所说的损伤痕迹,会心一笑,看来案情有些明朗了,一定是有人尾随或追击死者到此,死者倒地受到打击,然后劫走了随身的皮包财物。接下来的工作,也就是按部就班进行解剖,查找案犯。

现场上,技术工作上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得有序进行着。

侦查上,虽然已经知道死者身份,但调查取证并不顺利,调取死者手机在本地的话单和轨迹,得等到八点半上班以后,还要依法办理一系列手续才有结果。最急躁得还是视频监控调查组,现场外围远倒是有三个监控点,但公园完全是开放型的,除了西北侧一条河道岔口,其他各个方位都与外路相通,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先不说,首先得必须划定出大概的案发时间段。

果不其然,支队长崔耀军一到现场,就让叶剑锋尽快把死亡时间估算出来,给个参考。

过了十来分钟,叶剑锋看了看尸温仪,说:“死亡时间不长,最多不超过六个小时,我估计就在凌晨三到五点左右。”

“能更精准些吗?”崔耀军问。

领导的要求总是这么高,明知道死亡时间只能推测个大概,还提出这么苛刻的要求。

“我到觉得应该是三点左右可能性大。”旁边传来一鸣惊人的声音。

崔耀军扭头看了一眼肖玉良,有些惊讶:“哦?这么肯定?”

“肯定到不敢,看死者身旁打火机的位置,估计当时是拿在手里的,而旁边又没有烟头,这四周也没有路灯,所以我怀疑当时天比较黑,他可能要用打火机照明,既然叶所长推断在三到五点左右,那就极可能在三点左右,五点天开始亮了。”

“精辟啊,肖主任!”叶剑锋给了肖玉良一个大大的赞。

“嗯!有道理。”崔耀军也表示认可,但又生疑问:“问题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如果被人追打的话,他也不会跑到黑灯瞎火的地方来吧,更不可能拿个打火机照明了!”

陆林国指了指几米开外的公厕说:“有没有可能是来这里上厕所?”

崔耀军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想法,但并不认同:“看死者的穿着和随身物品,应该就住在附近,就算是出租房,也会有厕所的,没必要跑到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

死者这个点出现在这里总是不寻常的,一时间也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崔耀军倒是说对了。

就在尸体刚被抬上殡葬车时,一个年龄约40来岁的协辅警,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气还没喘匀,就说:“各位领导,死者的租房找到了,就在东北面农民新村那边。”

“那麻烦师傅带我们赶紧去看看。”崔耀军说。

等殡葬车把尸体运走后,叶剑锋三步并做两步也跟了上去,老师傅一边走一边介绍:“听房东说,这个人是两个星期前才租的房子,所以还没来得及登记办暂住证。”

“就他一个人住吗?”

“那倒不清楚,我们还没细问。”老师傅健步如飞,很快就到农民新村西面一栋楼层的二单元楼道口,他指着楼梯口一个体态微胖、穿着洋气的中年女人说,“这就是房东。”

房东脸色有些不悦,话也没说,就径直将大家带到二楼,也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指了指北面第二个门说:“他就住在里面一间。”

房东说完,嘴里还咕咕叨叨的,准备往屋子里走。

“老板娘,你先别进,我们要看现场。”肖玉良马上阻止她。

为了防止破坏现场,崔耀军把房东带到一边问话:“他什么时候租的房子。”

房东拿出一张邹巴巴的租房协议说:“那,协议都在这。”

协议上写得很清楚,是7月6号租的,两个星期前的星期五,距离今天案发整整两个星期,约定了三个月租期,租金一共900元。

“他是一个人租的?”

“是的。”

“你这租房一共住了几个人?”

“除了北面那间,还有南两间,第一间住的是个小伙子,第二间是大客房,住了两个女孩,他们三个都是树人小学的老师,现在放暑假应该都回家了。”

老板娘所说的南面两间房门紧锁,北面第一间是卫生间,这正印证了之前崔耀军所猜测的,租房里有厕所,他不是去上厕所的。紧挨着卫生间的就是倪明的房间,但门并没有锁,而是虚掩得,门锁没有任何破坏痕迹。

叶剑锋紧跟着肖玉良身后,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一个衣柜,电器只有空调和电视,除了床上一个枕头和毯子比较凌乱外,其他摆设倒也正常整洁。

叶剑锋又到卫生间、客厅、阳台四下转了转,没有发现异常,一切都显示很平静,和一般正常的居所并无异样。

几个痕迹员让大家退出了屋外。

陆林国斗胆提醒叶剑锋:“师父,我们也可以开工了吧?早弄早收工啊!”。

“这么心急,难道晚上佳人有约?”叶剑锋奇怪今天陆林国怎么这么猴急。

“呵呵,年轻人嘛,你懂得!”

“晚上哪里吃,求带!”

“没问题啊,师父,等等解剖您主刀,晚上请你吃大餐!”

“居然给我挖坑。”叶剑锋看了看时间,确实该出发了,躺在解剖室的那位还在静静得等着他们,便说:“闪人!”

“好勒!”陆林国提起勘查箱,紧跟着师父后面。

解剖台上,一百四十多斤的尸体,对于叶剑锋他们三个法医来说,应付起来还是轻松自如得。一如既往的老规矩,叶剑锋谈不上主刀,但致命的重点部位,他是必须要亲自上阵的。

从尸表检验到解剖结束,从提取检材到照相固定,总共不过花了四个小时,对于一个命案来说这已经算是比较快得了,但这时间也是大家饿着肚子省下来的,等到收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饥饿让大家无力吐槽。

面对一桌可口的家常菜,没有一个客气的,一时间也没人说话了,只有碗筷声和几张嘴的吧唧声。

饭吃了一半,叶剑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陆林国看到师父眉头紧锁地说了一句“尸体找到了吗”,心里咯噔一下,等到师父挂断电话,他急忙问:“师父,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你个倒霉蛋,今晚的大餐估计要泡汤了!那边又有新情况,赶紧吃,吃完马上回现场。”

听师父这么一说,陆林国大倒胃口,他现在最在意得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如何安抚好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友。

案情突然变得复杂而棘手,为此,专案组几个主要负责人召开了紧急碰头会。

东城分局四楼会议室,大家刚落坐,刑侦大队长胡春芽便介绍道:“是这样,我们通过倪明手机轨迹和话单,查到最近两个多星期,倪明和一个叫严玲的女人有过几次通话,最后一次通话是在昨天下午四点,而这个严玲的手机是在昨晚九点半关机,信号就是在倪明租房附近中断,到现在也没开机,人也一直没找到。”

胡春芽继续说:“这个严玲和倪明是高中同学,以前谈过恋爱,几年前在老家,倪明就是因为严玲失手将一个人打成重伤,后来被判了刑,今年四月份刚刚放出来。严玲是三年前来到江川市的,现在开了一家外贸服装店,就在同德路外贸商城里。”

“严玲的社会关系怎么样?”吴宇航问。

“还在查,这个女人不简单,和好几个老板都有过交往,最近就是和一个叫卢松林的关系最密切,据严玲的一个小姐妹说,有时候还住在一起。”

“卢松林?是万豪娱乐会所那个卢松林吗?”吴宇航突然对这名字敏感起来。

“对!”

“怎么,这个人名头挺响?”崔耀军问。

吴宇航介绍道:“这个卢松林以前是靠赌起家的,开过赌场,放过高利贷,被我们处理过,现在发达了,开了一家娱乐会所。这几年他也一直是我们重点关注的人物,到没再犯什么事,但的确和一些女人的关系不清不楚,离婚也好几年了。”

见崔耀军没再问,胡春芽就接着说:“我们已经电话联系上了卢松林,他这几天一直在上海,提到他们两人的关系时,卢松林含含糊糊的,没有多说,一直问我们严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只是说她失联了。”

“这个人底子不干净,和严玲又不清不楚的,要好好查查。”崔耀军对卢松林这样的人必然格外关注。

“这个我们还在深入,还要细查。”胡春芽继续汇报,“监控这一块工作,也有些眉目了。参考技术上给出的案发时间,现场周围三个监控点都没有发现死者和严玲的踪迹,但在6点半接到报警前,有两个人从东南边公路进入过公园,第一个是在5点40左右,看上去像个年轻人,另一个就是那个发现尸体并报警的老大爷,在6点18分。目前就第一个人还没弄清楚,不过根据体貌特征,已经找出了七个相似人员,现在正在辨认排查。”

崔耀军正要开口说话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一看是杜自健的来电,他连忙拿起来接听。

“好!好!你们要尽量扩大搜索范围,我们马上过来!”崔耀军匆匆挂断了电话,对身边的吴宇航说:“现场那边有重大发现,去看看。”

“那马上走!”吴宇航心一沉,立即合上工作簿,宣布会议暂且开到这里,大家各自散去。

杜自健是从一个火灾现场刚刚赶到这里的,因为东城这边案情突变,他只好把火灾的事放在一边,到了现场以后,他几乎把勘查范围扩大到整个公园,最后带着肖玉良他们在公厕西北面的树林里发现了可疑的踩踏痕,还在离河岸三米的杂草里发现了一只左脚女式高跟凉鞋,一只没有污迹、八成新的凉鞋,显然丢下的时间不长,这一切让大家不由自主联想到失联的严玲。

七月三伏天,下午三点,人畜草木在太阳的炙烤下,像要熟透了般,公园现场那片血泊已经变得焦黑干裂,叶剑锋再次来到这里,只站了一两分钟,脖子胳膊就已经被阳光刺得生疼。

陆林国和小杜躲在旁边的树荫下,听着树上知了的欢唱声。

“跑得到快,知了都在笑话你俩!”

“在笑话你吧,师父!杜所他们都在那边树林里,我们先去那边吧。”陆林国指着厕所后面的树林说。

“走走走!”叶剑锋的确忍受不了这毒辣的太阳。

走进这片树林,踩着软趴趴的杂草,没了火辣辣的灼热,更像是大大的桑拿房,没有一个人的衣服不是湿透得,每一个人的脸颊脖子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盐渍,但没人在意这些,他们最在意得是脚下的一草一木。

树林里已经摆放好十几处写着阿拉伯数字的白色标牌,零零散散一直摆放到河道沿岸,每一处标牌代表着一处可疑的痕迹,这其中就有那只女式高跟凉鞋,一只好精致的淡蓝色高跟鞋,这牌子叶剑锋认得,因为他老婆就有一双这个牌子的,那可是去年花了他五百多元大钞买的。

灰姑娘落下了一只水晶鞋,却找到了王子,而这只鞋的主人,恐怕凶多吉少。

四五个人聚集在一颗大树下,叶剑锋走过去一看,树根周围原本堆放的大石头少了几块,从留下印迹上可以看出,缺少的石头至少有碗口那么大,最起码少了四五块,印迹上的土还没完全干裂,显然刚被拿走不久。

“我看不会超过一天,可能就在昨晚或今天凌晨。”杜自健蹲在那里比划着。

崔耀军回头看了一下刚刚靠近身后的叶剑锋,突然问:“剑锋,你看死者会是被这石头砸死的吗?”

叶剑锋仔细看了看一些石块的印迹,然后又看了看其他没有动过的石块,摇摇头说:“不像石块,应该是带有长轴或边缘类的物体造成的。”

站在一旁的吴宇航心里一惊,说:“这里不止少一块,而是好几块,而且都是比较大的,应该另有用途。”

“不会是为了沉尸吧?”叶剑锋嘴快,说出了大家最不愿意说出来的。

此言一出,现场居然有两三秒的沉默。

杜自健这时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双手的泥土,说:“玉良,你和水上派出所联系一下,弄几条船来。”

“叫他们买捆绳子,差不多手指粗细的。”叶剑锋特意叮嘱道。

看这架势,好似是认定了严玲真得被沉尸河中啊,陆林国不免心中生疑,他轻声问叶剑锋:“师父,你真觉得那个女的被抛到河里了?”

叶剑锋点点头。

“这么肯定?”

“你想想看这女的昨晚就在附近失联,正好在这里发现了可疑的痕迹,一只女式凉鞋,不远处死的又是前男友,哪有那么多巧合?还有一点,不知道你注意了没,这树林里没有女式高跟鞋踩踏的痕迹,这就说明这里没女子走过的痕迹,却有一只高跟凉鞋。”

“既使被抛到河里,恐怕早就被水冲走了吧?”

“应该不会太远,估计就在附近。”叶剑锋靠近岸边,抬起手,指向在河面,划了一道弧线说,“如果裹着几个大石块抛到这里,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被冲跑的,这里水流迟缓,况且近岸还有很多水草、芦苇。”

“那就看能不能找到了,找到了还不好弄上来。”杜法医心里直犯嘀咕。

“那你瞧好吧,高人在民间!”

叶剑锋说的高人其实就是几个架着机帆船的老伯老妈,他们正驾着船,跟着水上派出所汽艇,朝目的地使来。

一片乌云遮住了火辣的太阳,阴沉下来的老天让人感觉舒爽不少,借着等船的空挡,叶剑锋又来到倪明死亡的现场。他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如热锅一样灼烫的地面砖,这还不够,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直到手掌膝盖烫的受不了了,他才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然后躲到树荫下,思索良久。

树林那边突然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看来要等的船已经到了。

一条破旧的警用汽艇船带着一条破旧的机帆船,向岸边靠了过来,船上有一男一女,戴着草帽,看上去都有些上了年纪,裸露的面部、颈部黝黑发亮,他们是一对常跑船的夫妻。

身穿碎花薄纱长袖长裤的老妈坐在船尾掌着船舵,而另一位肌肉健硕的老伯手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粗头那端绑着鹰爪一样的大铁钩,就这一杆铁钩,不知道打捞过多少冤死鬼。

一靠近河岸,老伯就站在船头朝岸上大喊:“领导,是在这附近吗?”

“对,就在这一带,估计不会离得太远。”杜自健用手划拉出一个大概范围。

“领导,如果找到了,等等再加点钱哦,这么热的天,就我们一条船高兴来,也不会有其他人来做这种事了,蹙眉头啊。”对于老伯来说,这也是一单生意,讨价还价还是有必要的。

“大爷,你这是积善行德啊,是好事,你放心吧,等等要是找到了,再加你五百,再多我也没办法了,大家都辛苦,我们可不是为了自己啊。”肖玉良怕有变,赶紧稳住他们。

的确,这么热的天,能找来一条愿意帮忙的船和人,已经实属不易了,多给点辛苦费也是应该的,杜自健也不禁叮嘱道:“两位辛苦,注意安全啊!”

那鹰爪一样的铁钩,看上去就这么胡乱得在河底捣来捣去,能捞到尸体吗?尸体会不会被铁钩抓坏?叶剑锋还是有些疑虑的。

所谓术业有专攻,小小的铁钩看似再简单不过了,但在这位老伯手里作用可不能小觑,事实再次证明群众的智慧是想象不到的。

也就半个钟头时间,老伯的铁钩就在离岸五六米的地方牢牢地钩住了一个庞然大物,凭着河水的强大浮力,老汉勉强将东西钩上水面,一个被床单包裹捆住几圈细铁丝的物体跃入眼帘。

“太沉了!”老伯感觉力气已经耗尽。

“大爷,你把船靠过来,剩下的活我们来弄!”叶剑锋怕老伯身体吃不消,赶紧招呼人手准备帮忙。

巨大的包裹物在铁钩地拖拽下,借着河水的浮力,随船缓缓移到岸下,如何把这庞然大物从水里捞到一米多高的岸上,也又让大伙犯难了,但对经验丰富的法医来说还不算难题。

“师傅,把你们船上的绳子扔过来。”叶剑锋对开警用汽艇的协警说。

一捆手指粗细的绿色尼龙绳扔到岸上,叶剑锋接过绳子,用工具箱里的强力剪截取了两段四米长的绳子,然后每段各做了一个大大的活套。叶剑锋只需要站在岸边,用竹竿将两根尼龙绳活套压入水面下,分别套住包裹物的躯干和腿部位置,岸边其他的人分成两组抓住两根尼龙绳头,“1、2、3!”,一声令下,大家拼尽全力,绳套被抽紧,一鼓作气就将这一百多斤的包裹物拉了上来。

包裹物由六道铁丝紧紧捆着,但包裹物内充满的河水“哗啦”一下冲开了两端,一头一尾,不用扯开包裹物,就已经看到长长的黑发,穿在右脚上的蓝色高跟凉鞋也半露在外,叶剑锋撩开有些松散的布单,一副浮肿发青的女性面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阵阵腐臭味也扑鼻而来,靠得越近,味道越浓。

“认得出来是那个失踪的严玲吗?”叶剑锋问身旁的人。

吴宇航捂着鼻子,靠近瞅了两眼说:“面部不好说,但之前发现的鞋子,我已经让她几个小姐妹辨认了,说是。等严玲家人来再辨认下。”

“严玲家里人什么时候到。”叶剑锋问。

“估计要到晚上八九点!”

“八九点?那哪等得急,这具尸体必须要马上解剖。”

吴宇航说:“你们解剖前,多拍些照片发给我就行了,我先让他们看看照片。其他你们不用管,专心解剖,家属的工作我们来做。”

不光是严玲的亲友,下午倪明的亲友也要到了,吴宇航早就安排好两组人,专门负责接待两名死者亲友。

局长这样一说,叶剑锋就无后顾之忧了。

肖玉良刚适应好这一阵阵的尸臭,便蹲了下来,问道:“这外面裹的是不是被套?”

“是被套。”叶剑锋说。

“那可能是倪明租房里的,他房间床上的毯子被好像没有被套,就是铁丝不知道从哪里来得?”

叶剑锋把撩开的被套又进行了复原,缓缓站起来说:“铁丝很细,只有两毫米粗,里面的石头就是在这里的,我估计这铁丝也是租房里的。”

包裹物虽然没有完全打开,但眼前的一切都说明严玲很可能是死在倪明租房里,然后又被抛尸至此,但倪明又怎么会死在这里?两人都是被害者吗?难道又是为了扯不清的男女关系加害他俩?

崔耀军正颜厉色指示道:“大家也别在这里耗着了,尸体赶紧拉走,马上检验,自健和玉良继续勘查现场。”

说完,他便转身拨通了余世春的电话。

吴宇航也一直在琢磨这事,他对肖玉良说:“租房里你们还要在仔细看看,尤其是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员进入的迹象,有没有死者的其他物品遗留,还有这钟铁丝,也找找看,有没有可能是租房里的。”

肖玉良说:“这铁丝虽然在水里浸泡过一段时间了,但我看这上面的锈不像是刚形成的,应该是旧铁丝,也要找房东问问租房里这样的铁丝。”

吴宇航突然问叶剑锋:“刚才里看到里面有没死者的挎包?”

女人出门,包包是少不了的。

“看了,真没有!”叶剑锋摇摇头说,“这样好了,等等尸检我们再看看身上有没有其他物品。”

肖玉良指了指河道说:“说不定也被仍在河里和附近,还得想办法再打捞一下。”

杜自健说:“很有可能,但包里没有负重,可能不会完全沉下去,下游河面也派人找找。”

注定这又是一场硬仗!

再一次坐在去殡仪馆的车里,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话都懒得说一句。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陆林国一想到晚上的约会泡汤了还不算,接下来还要解剖一具高腐尸体,牢骚满腹。

“谁要你当初选法医,认命吧。”叶剑锋无趣地补了一刀。

“哎……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是百年。”陆林国长吁短叹道。

叶剑锋懒得再搭话了,现在刚好到下午四点多,这个点不尴不尬的,他正在纠结是吃完饭解剖,还是解剖完吃饭。要先吃吧,还太早,而且中午吃得晚,到现在还没消化,要不吃吧,这场尸检还不知道几点结束,估计至少得四五个小时,这样热的天,到时候还不得饿趴了!

叶剑锋原本想征求下大家的意见,突然一个来电让他当即决定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电话是魏东升打来的,他说自己和余世春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让叶剑锋他们等等再动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段时间还可以让尸体在解剖室里先散散味。

车子重新调转了方向,朝着最近的一条小吃街使去。

解剖室的抽风机正在轰鸣,空调也已经打开,少了些尸臭味,多了些清凉,刚填完肚子,人也感觉舒坦多了。

解剖台上这具女尸,没有想象中腐败得那么厉害,准确地说,还不算高度腐败,至少表皮还没有脱落,眼睛没有外凸,嘴唇没有外翻,只是轻微的腐败,轻微的肿胀,仍然保留了生前匀称的身材和娇媚的容貌。

一切准备就绪,正当几个人还在感慨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时,魏东升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解剖室立即安静了下来,见师爷级的前辈到了,陆林国和小杜不自觉得闪到一边,叶剑锋则紧跟一旁,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

“没发现什么随身物品和财物吗?”魏东升问。

“没有,这女的穿得是套裙,估计东西都在包里,但包目前没找到。”

魏东升将尸体上上下下看了一通,说:“你们赶紧动手吧。”

与前一具倪明的尸体不同,面前这具女尸,不仅性别不同,腐败程度不同,还多了一层捆绑包裹物,死因也完全不同,体表几乎没有明显的损伤,但双眼睑结膜有多量针尖样的出血点,已经提示死因极可能是机械性窒息,只是并没有在她的颈部发现明显的掐痕或勒痕。

“有没有可能是淹死?生前溺水不也是机械性窒息的一种吗?”小杜说。

“那除非入水前她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陆林国说。

他俩的话虽有些道理,但叶剑锋则不认可,他说:“不会,如果只是昏迷,没必要大费周章的捆绑包裹再沉尸,直接扔下去岂不干净利落,而且还会起到伪装溺死的效果。”

说这话时,他已经在死者口唇部位发现了问题。

擦净死者口腔里淡淡的血水后,叶剑锋发现死者唇系带有轻微的破损,周围伴有小片状血肿。

“师父,这里有问题。”叶剑锋指给魏东升看。

魏东升扶了扶眼镜,凑近看了看,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之前你说租房床上有一个枕头,有没有仔细检查过?”

“我们没来得及看,你问问杜所他们。”

叶剑锋明白师父的意思 他怀疑死者是被人用枕头之类的软物体捂压口鼻腔导致窒息而死亡,这也解释了为何有窒息征象,却在口鼻外、颈部没有发现明显的体表损伤。

当然这也只是初步的分析,一切还得深入解剖、剖析才能得以求证,这事就交给叶剑锋和两个小法医了,魏东升需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做些必要而又急迫的事。

电话里,魏东升问了杜自健一些现场的情况后,特意交待他,马上派人过来将女死者的DNA检材取走,连同倪明租房的枕头一起送到DNA室,看看枕头上能不能做出女死者的DNA。

正带着助手在DNA室加班加点的徐主任,也接到了魏东升的电话。

要在一个男人的枕头上,再去检验另一个或有或无、微乎其微的女人DNA,比登天还难,徐主任这个老司机也不敢打包票,他只能在电话里对魏东升说,我尽量试试吧!

魏东升在隔壁休息室一直打着电话,与专案组互动,几个电话足足打了有半个多小时,他已经基本掌握了现有一些有价值信息。

等魏东升回到解剖室,死者胸腹腔已经打开,头发已经剃除,见到叶剑锋正在分离左腋下胸廓的肌肉,就问道:“这里有问题吗?”

“对,这里深层肌肉有出血,按压了下有骨擦感。”

叶剑锋继续剥离出血的肌肉和筋膜,不大会儿,两根肋骨的骨折线变清晰可见。

叶剑锋自上向下一根根摸下来,“是六七两根骨折,看上去是外向性骨折。”

“这里皮肤有损伤吗?”魏东升问。

“没。”叶剑锋将翻转的皮肤复原,给魏东升看了看。

“那胸部有没有?”

“没有明显出血,但乳房下的肌层颜色有些深,似乎有些淤血。”

魏东升看了一眼说:“那说明这里骨折不是直接外力形成,间接受力。”

“对,我怀疑死者是在胸部被跪压的情况下被人捂口鼻窒息而死。”叶剑锋指了指被切开的胸腔和已经被剪开的心包腔说,“心肺表面有多量出血点,但胸腔积液很少,基本上可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而死。”

魏东升仔细瞅了瞅,点点头说:“嗯,应该是机械性窒息。不过硅藻还是要做得,你们取材的时候小心,尽量不要污染脏器。”

这一点魏东升不说,叶剑锋也是知道的,但两个小法医不一定会注意,这里有必要再强调一遍,提取检材也要有规范标准的,这是得出科学检验结果的前提。

在叶剑锋的指导下,陆林国和杜法医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这又是一次难得的实战操练。

大部分脏器取出后,魏东升看了看胃内仅剩的一些食物残渣后,就匆匆赶回了专案组,留下叶剑锋他们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叶剑锋也脱下了手套,一边拿着笔记录着尸检情况,一边紧盯着陆林国和小杜的每一次操作,时不时他会叮嘱几句。

因为死者各个脏器都没有损伤,所以检查脏器也很快,基本上就是检查下外部表面、内部切面,然后拍照固定,最后提取保存就可以了。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器官。

常说人有“五脏六腑”,其实那是指男人,女人应该是“六脏六腑”,这多出的第六腑便是子宫,一个孕育生命的摇篮。死者的子宫及附件,是最后拿出来的器官,外观并无什么异常,大小也基本正常,陆林国自顾自得将宫腔切开,看到子宫里没有节育器之类的异物后就准备扔进福尔马林液里。

“等等!”叶剑锋及时制止了他,“你再看看清楚!”

突如其来地呵斥,让陆林国有些不知所措,瞪大了双眼,小杜放下手里的活也凑了过来。

两人只看到宫腔里黏糊糊的东西。

“子宫粘膜不都这样吗?没看出来啥啊。”陆林国还是没看出明堂。

叶剑锋举起笔敲了敲他脑袋,指着子宫里一个指甲盖般大小,像绒毛一样东西说:“看到没,看到没,这个应该是个小胚胎。”

“这就是胚胎啊,第一次见。”小杜觉得好神奇。

陆林国摇摇头:“没见过,第一次见。”

没想到临近结束居然有重大发现,叶剑锋也觉得有些意外,他让陆林国把整个子宫装进了一个干净的物证盒,只等人过来连同其他检材一起送到市局DNA室,如果顺利得话,很快就会知道是谁种下了这个可怜的种子。

原本一片死寂的殡仪馆渐渐被一阵阵哭喊声打破。

一位民警急匆匆跑来推开解剖室的门说:“死者家属到了,麻烦各位快点!”

“马上,最多十分钟就好。”为了争取时间,叶剑锋拿起针线加紧将尸体缝合好。

巧得是,倪明的家属也刚刚到达殡仪馆,随同而来得有两辆警车,还有一辆满载三十个人的巡特警大巴车,巡特警已经将这两拨死者亲友隔离起来,但仍管不住双方相互谩骂、争吵,他们都在埋怨对方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见到几乎快要失控的场面,随同民警也忙得焦头烂额,叶剑锋只在电话里向在民警交代了一些善后事宜,然后带着大家从侧门悄悄上了回专案组的车。

天幕像被墨染了一般漆黑,茫茫天穹下无数的万家灯火映射着大地,现场仍有灯光在晃悠。魏东升离开解剖室后,就一头扎进了案发现场,得知叶剑锋尸检已经结束后,他才回到了专案会议室。

大家散坐开来。小杜和陆林国坐在拐角处忙不迭地制作尸检幻灯片,叶剑锋和魏东升围正坐在笔记本电脑,讨论两名死者的尸检情况,而杜自健和肖玉良一边梳理现场照,一边调试着投影仪。

余世春并不在会议室,他和催耀军、吴宇航正在合成作战室查看视频和技侦工作进展,胡春芽正在一旁汇报。

“经过家属辨认,确认死者就是严玲。我们查到,昨天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严玲一共有过四次通话,其中有一次是和小姐妹,两次是和倪明,六点十分接听,六点四十分打出;最后一次通话在八点半,是一个叫郑晓天打来的,最后关机是九点十分。根据技侦还有监控追踪发现,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多,这个郑晓天一直在案发现场附近,开着一辆江E77988的黑色大众,今天早上六点到七点多他又在这里出现过,根据数据研判,两具尸体的案发现场以及倪明的租房都在他的活动范围内。”

“这个郑晓天是什么人?”余世春问。

“郑晓天,32岁,四川人,一直跟着卢松林后面,以前也是因为赌博、打架被处理过几次,这几年主要在卢松林娱乐会所做事,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比较低调。”

“他人现在哪里?”

“还在江川,为不打草惊蛇,已经派人盯上了。”

“那就盯紧了,还有个卢松林,尽快找到,先不说这两人有没有嫌疑,至少目前这都是和死者有关联的人。”说到这,余世春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之前你们说早上五点四十有个人进过公园,这个人查到没有?”

“具体的人还没确定,但已经有一个对象了,正在排查确认。”

看得出,侦查上都已安排妥当,余世春也没啥好说得,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到21点钟了,便问崔耀军:“法医都到了没有?”

崔耀军说:“已经到了,都在四楼会议室。”

“那走吧。”

来到了四楼,余世春看到一个个都很投入,不得不打断他们:“大家都辛苦了,法医把尸检情况介绍一下吧。”

投影仪上,两具尸体,将近两百多张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被清晰地投射在幕布上,叶剑锋将这些还没完全理顺的照片做了重点介绍,真是费了不少口舌,嗓子都冒烟了。

叶剑锋停下来,端起一杯尚有余温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继续说:“我们初步分析女死者是被人捂口鼻导致窒息死亡,然后现场包裹捆绑,移尸到树林后,放进石块最后沉尸,整个过程下来,一个人是可以完成的;还有个就是死亡时间问题,死者胃内食物已经开始消化,但没完全排空,还有少量的食物残渣,估计距离最后一餐四五个小时死亡。”

提到胃内容物,胡春芽插了一句:“严玲是昨天下午五点多,和她一个小姐妹一起吃的麻辣烫。”

麻辣烫?叶剑锋想起来死者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食物残渣,的确像是麻辣烫里的食材。

“死者胃里残渣的确像麻辣烫类的食物,那这样看来,大概在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左右被害。”

“这样看来和倪明的死亡时间相差很多啊!”

“是的,经过尸检,我们也进一步推断倪明死亡时间是在后半夜三点到四点。”叶剑锋把重点转移到另一具尸体上,“倪明的致命伤在头部,死因就是颅脑损伤,符合钝性外力作用,但却不像钝器打击形成。”

这句话有人心领神会,有人不甚了了。

“怎么说?”余世春有些不解。

“我们怀疑不是打击致死,很可能是摔跌导致死亡。”

“摔死的?说说理由!”

余世春知道叶剑锋绝对不会信口开河,对此观点他并没有过多质疑,但却饶有兴致。他点上一支烟,侧身斜靠着椅背,双眼注视着投影仪幕布,准备聆听这位魏东升的关门弟子有何高见。

叶剑锋没有时间组织语言,就简单的说了几条理由。

“刚才大家也看到了,死者头部一侧有两条伤口,对应的颅骨粉碎性骨折,看上去的确像是两次打击形成 但我仔细看过现场地面,是由青石砖铺垫的,有些边缘凹凸不平,发生碰撞时,完全可以形成头部的创口,颅骨骨碎片没有错位重叠,也没有移位塌陷,符合一次性形成,左侧颅脑还有对冲性脑挫伤;体表伤更不用说了,都是一些磕碰形成的擦挫伤,尤其是手腕上的擦伤,是摔到后本能支撑地面形成。”

“把刚才的现场照再放一下看看。”余世春说。

肖玉良走到电脑旁,很快调出现场照,顺便补充了几点:“现场地面青石砖边缘的确有些凸出,高度0.5至1厘米不等,每块砖边缘宽度3.5厘米,砖与砖缝隙间距大概0.4到0.5厘米左右。”

“对,我刚忘了说。”叶剑锋说,“死者头部两处创口平行,间距4厘米,与现场砖边缘的间距也比较吻合。”

吴宇航一直在琢磨这事,大致上也听明白了,即使他希望结局这就是这样,但仍不敢轻易相信这一说法,心存疑虑。

“那我想问一下叶所。”吴宇航说,“我也觉得摔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就这么摔一下,头部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损伤吗?还有他又是如何摔倒的?会不会在和别人扭打过程中或是被人推了一下而摔倒的呢?”

余世春也说:“这个问题要一定搞清楚,别说我们自己了,家属这一关肯定过不去。”

叶剑锋说:“摔跌算是一种特殊的坠落,倪明尸长有1米74,相当于头部距离地面的高度,如果摔得不巧,正好是头部着地,完全可以造成这么严重的损伤。至于如何摔倒,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自己不小心发生意外,二是在他人外力作用下,但目前来说,根据现场痕迹,还没有发现他人造成的依据。”

余世春又说:“没有发现,并不表示一定没有。有一点是明确的,死者的手机、钱包肯定被人动过,虽然不能排除顺手牵羊的可能 但至少说明还是有人到过现场的。”

叶剑锋这时也无言以对,余世春说的,事关整个死亡的性质问题,这不是他一个法医就能解决的,还要结合现场、侦查上的情况。

余世春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又问杜自健:“你们现场上有没有新发现?”

杜自健说:“现场地面只有两条不明显的擦划痕,根据刚才法医的介绍应该是摔倒形成,一处是左脚拖鞋擦痕,一处是手腕擦痕,还有一点,现场地面砖石缝隙间有些杂草,几乎没有明显的踩踏痕,试想,如果有人在这里扭打争斗,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杜自健说话的同时,肖玉良也迅速调出了现场照片,一张张细目照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配合得天衣无缝。

吴宇航点点头,说:“那就剩一点了,就是如何排除他人推搡造成的?”

“这一点,吴局长大可不必担心,我认为可以排除!”刚刚还在斜靠一旁和崔耀军低声耳语的魏东升,突然挺了挺腰板,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比划着说,“死者明显是后仰摔倒,右侧头部着地,如果有人推搡,应该是站在前侧或偏向一侧,绝对不是从背后突然袭击,那么死者必定会有反应时间和本能的反抗,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轻易把一个1米74的年轻人一次性推倒,即使最后摔倒,那现场同样会出现一些痕迹,双脚的拖鞋也会全部脱落,不会只有一只。”

老专家金口一开,让人信服,大家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

一双拖鞋,让崔耀军顿生一问,他说:“从目前来看,倪明是严玲死亡案的最大嫌疑人,如果是他杀人抛尸,那么出现在这里就不奇怪了,但问题是,黑灯瞎火得,又要扛着一具尸体,为什么要穿个拖鞋,我看他租房子里也不只一双鞋。”

魏东升说:“这只有一种可能,来不及换鞋。”

“尸体都已经包裹捆绑好了,怎么可能会来不及换鞋。”吴宇航说。

崔耀军说:“这种事也说不清,有些人在作案后,尤其杀人后,心理会极度恐慌,行为上也是非正常的,他租房的门不就没锁吗。”

说完,他突然问道:“对了,你们现场不是说发现了两种比较新的鞋印吗?”

“对,有两种,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可惜纹路不好,不过我拿死者拖鞋比对了一下,与小些的印记还是比较吻合的,大的鞋印我们还在研究。”肖玉良说。

两种鞋印说明不止一人,这让整个案情又陷入更深的迷雾中,会议室像炸了锅一样,讨论声起此彼伏,但一时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余世春最后说:“这些问题,等其他情况调查完了再研究吧,但一定要快,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得卯足了劲才能啃得动!我看,今天先到这儿吧,没事的,早点回去休息!”

其实一点都不早了,等叶剑锋回到家洗好澡,已经是十二点半了,为了不打扰老婆儿子,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客卧的床上,关上灯,闭上眼,却一时难以入眠,现场尸体的画面怎么也挥之不去,没办法,只好带着它们一起入睡了。

叶剑锋不知道何时睡着的,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原定的闹铃都没能叫醒他,但一个电话让他惊吓到差点栽到床下。

师父魏东升昨晚洗澡时突发脑溢血,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仍在昏迷当中。

这消息是老婆方芳早上到单位后才得知的,她第一时间告诉了叶剑锋。

叶剑锋来不及洗漱就冲到楼下,开车直奔市中心医院。

神经外科ICU病房外休息室里,只见师娘坐在椅子上泪眼满眶,几个亲友陪在她身旁,市局几个主要领导也已经赶来慰问。

市局马局长说:“嫂子,您放心!我们已经叫省武警总医院最好的脑外专家来了,老魏肯定会没事的,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谢谢领导关心。”

叶剑锋心神不宁地走到师娘身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能安慰一句:“师娘别太伤心,师父肯定会没事的!”

“我没事,小叶。”

师娘的声音颤颤巍巍,让叶剑锋不忍心再让师娘多说一句话了。他找到脑外科主任,详细询问了师父的病情,虽然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从了解到的情况看,叶剑锋相信师父一定会转危为安,师父只是太累,想好好睡上一觉,总有醒的那一天。

除了医生,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即使万般无奈,叶剑锋也想一直呆在这里,陪着师娘,等待师父苏醒的那一刻,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只能义无反顾地离去。

因为这一突发的状况,今天的碰头会推迟到下午一点开始。叶剑锋原本要和师父一起来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会议室,还是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直到会议开始,叶剑锋才渐渐平复情绪,他明白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来不得半点含糊。

从案发到现在胡春芽只睡了四个小时,半个小时前刚从床上爬起来,吃了一碗泡面,就赶到这里,一坐下来他就开始了汇报。

“已经查到了昨天早上捡到倪明钱包和手机的人,这个人叫童赟,19岁,也是外地的,他的租房和倪明的在同一个社区。他前天晚上一直在附近一家网吧上网,玩了一个通宵,直到早上五点多才下网回家。据这个童赟说,他回家经过公园的时候,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倪明,一开始他吓了一跳,他也没敢靠近仔细看,就看到了脚旁边有一部手机,他就顺手拿走了,但钱包不是在死者身旁捡的,而是在大概东面几十米的地方捡到的,差不多就我们发现钱包附近。据他说钱包里只有五百多块钱,他把钱拿走后就扔掉了手机和钱包,后来回到家吓得一天没敢出门。”

叶剑锋不免产生了疑问:“你刚才说钱包不是在尸体附近捡的,那钱包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位置,这家伙会不会撒谎?会不会是在死者兜里拿的?”

“我想应该不会,他没必要撒谎说在很远的地方捡的,直接说在尸体旁边捡到的不是更合理,他何必撒一个不合常理的谎言呢。”

叶剑锋点点头:“也是,之前我们检查死者裤兜,没发现有明显外翻的迹象。”

崔耀军也说:“目前看来他和倪明的死没关系,不过这事还要细查,尤其是痕迹物证方面工作不能放松。”

胡春芽接着说:“经过对卢松林和郑晓天的询问,了解到一个新情况,卢松林说严玲和他关系最近比较冷淡,最近也忙,的确没有和严玲有过联系,不过他怀疑严玲和郑晓天关系不一般。郑晓天自己也承认喜欢严玲,但并没说他俩有关系,他知道那天严玲去找前男友了,晚上打她电话关机,怕她出事,就去倪明租房附近找她,但因为并不知道倪明住的地方,没找到就回去了。后来他又打听到了倪明住的地方,早上六点多就找到了倪明的租房,他说当时房门的确没锁,等了好半天不见人就走了,再后来他就听说倪明和严玲都死了,怕和自己扯上关系就躲了起来。”

余世春说:“这三个人不简单啊!卢松林肯定没有作案时间,郑晓天到是有嫌疑的,他和严玲倒底什么关系得搞清楚。”

叶剑锋说:“这个简单,尸检时我们发现严玲刚刚怀孕,拿胚胎和他们血液做个DNA就清楚了。”

“哦,这个能做得出来吗?快不快?”

“行的,得尽快把他们血样送过去,徐主任昨天也是搞了一个通宵,这会估计刚睡醒。”

崔耀军说:“他已经在单位了,刚给我打过电话,说倪明租房床上的枕头做出了严玲的DNA。”

“那就证明严玲的确在倪明租房被枕头捂死的!”

这与当初师父的推断不谋而合,叶剑锋没有惊喜,只有一阵淡淡的忧伤。

“现在的问题是,郑晓天也到过租房,究竟能不能排除他的嫌疑?技术上几个鞋印弄出来没有?”余世春突然问。

肖玉良打开幻灯片说:“经过比对,倪明租房里除了发现了倪明自己的几双鞋印,还有严玲和郑晓天的,首先可以排除其他人员。昨天树林里发现的另外一组足迹,根据大小我们可以排除郑晓天的鞋子,郑晓天穿的鞋是40码,而树林里那几处足迹应该是42码的鞋,这倒与倪明租房的鞋码一致,这其中有一双帆布平底鞋我觉得比较吻合。”

投影仪幕布上跳出来的一双白边帆布休闲鞋,肖玉良将图片细目放大后,接着说:“就是这双!我们后来仔细看过,这双鞋比较旧,鞋底花纹也不清晰,在白色的鞋帮上发现了一些绿兮兮的擦痕,应该都是一些青草的痕迹,所以我们怀疑树林里那些鞋印就是这双鞋的。”

余世春说:“那就是说,可以确定倪明是杀人抛尸唯一的嫌疑人,而且到过现场两次。”

“对!还有一个情况,我们在树林周围泥土地上只发现了一些拖鞋的足迹,看上去有些凌乱,像是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看着投影仪上的足迹,吴宇航一拍脑门说,“倪明第二次返回现场,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

“是不是找钱包?”崔耀军说,“那个叫童赟的人说钱包离尸体很远,而且当时里面还有证件和钱,八成是倪明第一次抛尸的时候落下的,回到租房后发现钱包不见了,一时心急就又返回到现场。”

“那个打火机,就是拿来照明用的。”叶剑锋很赞同这一推论。

“看来这两个案子基本已经明了,但倪明的杀人动机恐怕弄不清楚了,都是死无对证。”

“这还不简单,情杀!”叶剑锋煞有介事地说,“这个案子一不像谋财,二不像谋性,那只有谋人了!倪明还爱着严玲,要求和她复合,但被严玲拒绝,甚至可能还知道严玲怀了别人的孩子,倪明想想为了这个女人毁了青春,却落得一场空,一怒之痛下杀手。挺狗血的爱情悲剧!”

“大法师,你不写小说真浪费!”吴宇航诙谐一笑。

案件看似已经云开雾释,但余世春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倒有些忧虑,他义正言辞地说:“动机固然重要,这个案子定情杀也是有道理的,但有几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严玲随身财物得尽快查找,技术上现场还要多看几遍;提取的生物检材,必须尽快做好,尤其是DNA鉴定;法医尸检报告也得尽快,尤其是严玲的硅藻病理检验,要多和专家沟通,尽量在一个月以内弄好!侦查上针对两名死者和关系人调查工作一定要做实做细。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其他话其实也不用我多说,这两个案子,最后我们面对的不是法官法院,而是家属和大众,甚至还有新闻媒体,真正需要我们做到板上钉钉,才能经得起一切质疑和考验!这样的结局,作为死者家属肯定很难接受,而且是两大家子人,处理不好极可能引起更大的社会事件或社会舆论,必须把一切工作预案做在前头。”

余世春从更高的层面,从大局上给出了中肯的指示,大家都知道后续工作可能容不得半点马虎。会议一结束,后续工作便紧锣密鼓的展开起来。

回去的路上,叶剑锋顺道去了一趟医院,从省武警医院专家口中得知,师父已经有苏醒的迹象,而且可能就在这几天会有好转,这让他喜出望外,一直揪紧的心舒缓多了。

叶剑锋带着一份祈愿,带着一份牵挂,回到了办公室,躺在临床检验床上,关上灯,紧密双眼,让超负荷脑子暂时休息一下,缓解一下紧张的脑神经。

“我的妈啊 吓我一跳!”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叫。

叶剑锋也一下被惊醒,睁眼一瞧,日光灯下映陆林国高大的身板。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陪女朋友了?”

“还早啊?都十点多了,刚看完电影,已经送她回家了。”

陆林国说完便默默地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整理尸检资料,看着这位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坐在这里,叶剑锋的确有几分刮目相看了,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和师父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破获一个又一个大案,留下的只有美好,绝无痛苦。

如今,是叶剑锋带着新人在这里挑灯夜战,虽然他已年过四十,但激情不减当年,师徒二人很愉快地战斗到凌晨两点才收工。

三天三夜的工作,多少人的心血,并没有换来死者家属的理解,而是更多的质疑和对抗。倪明的死亡性质,被定性为意外,而严玲的死亡又因为一场意外而收场,两家人把矛头通通指向了公安部门。

而当后来严玲宫内还没成型的胎儿被证实是郑晓天的之后,郑晓天也成了众矢之的,吓的东躲西藏,不见了踪影。

卢松林也被家属盯上了,不得不留下来擦屁股,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拿钱消灾,他拿出了十万块钱给死者善后。

两起死亡案最终演变成江川市当下的头等维稳大事和舆论大战,更是成了大众消遣的话题。为此,江川市专门成立了工作组,上报省厅专家组对两起案子进行复核。

叶剑锋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连续几天他都陪同专家组进行现场和尸检的复勘、汇报工作。

看到叶剑锋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陆林国有些忿忿不平,很不理解:“我总以为死因弄出来,案子了结了,就不管我们法医的事了,这接二连三的还没完了啊!”

叶剑锋到很坦然,他说:“现在法医不好做哦,你得面对各种质疑和压力,你想想看毕竟人家失去了亲人,而且这两家人可能都得不到赔偿,站在他们的立场是可以理解的,除了一些无理的要求我们不能满足,其他我们能做的一样都不能少,毕竟人命关天啊!再说这事又不是只靠我们法医就能解决的,还有工作组那么多人在前面顶着呢,别想太多,我们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就问心无愧了。”

“反正,这和我当初报考法医时,想象得不一样!”

“呵呵,这和我当初想象的也不一样啊,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好在最后省厅专家组肯定了两起案件中,江川市公安的工作,这才让叶剑锋真正放下了心里包袱。

半个月后,在严玲沉尸下游几公里的一处浅滩找到了已经被浸泡很久的挎包,里面财物无一丢失,钱包里还有三千元人民币。

此后,又陆陆续续接待几次死者家属,两个多月以后,两起案子的终结报告被正式封存,死者家属也慢慢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又是一个周末,叶剑锋带着妻儿来到了市中心医院,他是来陪师娘一起接师父出院的,师父虽然没有痊愈,但已经能拄拐下地,自行进食了,叶剑锋相信好人一生平安,也相信师父会一天比一天好,但他还是一阵阵心酸,一阵阵紧迫感,从此江川市法医这面大旗真正落在了他的肩上了,一场新的考验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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