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江川市迎来了年前的第一场雪。
扬扬洒洒的雪花,落在大街小巷,落在田野山头。一夜过去,放眼世界,满是银装素裹,大地如同盖上了厚厚的丝绒棉被,远离喧嚣的山野很享受这般上天的礼物,伏在丝绒被下不肯醒来。
腊月二十五,晚上十一点。
“嘣!”,一声刺耳沉闷的巨响撕碎了洪武县井泉镇古井村的宁静。
“老马!你听到响声了吗?”巨响之后,被惊醒的周大娘推了推被窝里的老伴。
“这么响,聋子都听得见。”老马打开了床头灯。
“有点不对劲!声音好像是从废采石场那边传来的。”周大娘已经缓过神来。
“是不对劲,肯定不是开石,也不像放爆竹。”老马心里一沉。
“不会是什么东西炸了吧?”
周大娘随口一说,老马已经惊坐在床上了,他随身拿起床头边椅子上的棉大衣,下床披在身上,棉裤也没顾得上穿,便走出屋外,朝自家晒场西南边望去,只看了一眼,他就跑回屋,嚷道:“不好了,采石场那边着火了,估计什么东西炸了!”
“采石场都废弃好几年了,怎么会炸?”周大娘不敢相信。
“你在家呆着,我去叫人!”
老马用了比平时快十倍的速度,穿好了棉裤,戴好了棉帽,拿起手机和一个塑料桶,冲出门外。
城市里道路上的雪早已经被清铲干净,只有草坪、灌木、河岸、屋顶,那些人们不曾到过的地方,积雪仍旧洁白晶莹,流光溢彩之下,城市的夜变得浪漫而又魔幻。
深夜十一半点,叶剑锋正躺在床上听着德云社的相声,陆林国还在和同学开黑打“王者荣耀”,杜自健则已经打起了呼噜,崔耀军正在单位值班。
十一点四十,江川市公安局联勤指挥中心下达了一个指令,让他们迅速集结,火速赶往洪武县井泉镇古井村废采石场厂现场。
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平静的!
从繁华的都市奔向旷寂的山野,路有些远,夜有些黑,天寒地冻,车开得很慢。
“确定是爆炸吗?”叶剑锋一坐上勘查车就问杜自健。
“不一定,车是在一个废弃多年的采石场边发现,附近村民听见两声爆炸,后发现了一辆燃烧的车,但感觉不像是汽车爆炸。”
“死了几个?”
“一个。”
“身份明确不?”
“还在问,不过有车牌,应该很好查。”
“不会是采石场的炸药爆了吧?”陆林国打着哈欠问。
“应该不会。”杜自健说,“他们县局的人早就到现场了,初步调查和勘查,没有爆炸痕迹,再说这个采石场早就废弃了,不可能有炸药的。”
叶剑锋估计现场那边的人已经忙成一团浆糊了,很多情况还不清楚,问也白问,不如先在车上眯上一会儿,谁知道接下来又是多长时间的不眠不休呢?
车窗的雾水已经开始聚集成了小水滴,顺着玻璃慢慢滑下,离城市越来越远,除了车灯照射的范围,车外的一切都是黑色的。从江川市到洪武县现场,四十分钟的路程,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
井泉镇实则属于洪武县城区,地处西北方向的山麓地带,而古井村又紧临着井泉镇,距镇中心直线距离不过就两公里,距离县城也只有五六公里。坐在车里的人完全不知道方向,驾驶员也要靠导航才不会走错路,从井泉镇拐向西北面慢慢驶过一段很长的缓坡,拐几个弯,就看到了一辆警车停在路边,闪着炫眼的警灯。
警车的大灯照着前方几米远的一个路口,路口拉上了一条警戒带,坐在警车副驾驶上一个协警打开车门,迅速跑到路口,解开警戒带,挥手示意勘查车开过去。
勘查车开到路口再左转,进入一条有些颠簸的土路,开过一段下坡路,约四五分钟,就看到一辆消防车和几辆警车,在第二条警戒带内是一片比较开阔平坦的地带,临时竖起了两盏疝气大灯,炽白的光柱聚焦在一辆轿车残骸上。
焦糊味、烟熏味、烧烤味夹杂在一起,走得越近,越发刺鼻,最明显的还是尸体的焦灼味,这种味道会穿透衣服纤维,沁入毛孔。
“我去!今天晚饭就是吃得烤肉!”陆林国做出一副作呕的样子。
洪武县局程建斌法医调侃道:“那你吃饱了没?没吃饱要不再来点?”
“你个这么变态,我到现在还没消化呢!”
叶剑锋瞟了一眼陆林国:“行不行啊你,不行到一边吐掉先!”
“那倒不至于,不过的确有些反胃。”
叶剑锋没再搭话,他踩着地上已经快结成冰的水渍,绕着车辆大致看了看。
这是一辆白色SUV,所有车窗玻璃,包括全景天窗的玻璃都已经破碎缺失,只有后面的挡风玻璃,还有些残留,车子的内饰基本上烧光殆尽,纵观整个车体,只有钢制的框架显而易见,除了两个后轮胎还很完整,前面的轮胎都已经烧毁,软趴趴得包裹着轮毂。
很明显车头引擎、驾驶室、副驾驶位置烧的最严重,车头车身白色油漆早已经在高温灼烧下成灰白或灰黑色,引擎盖也有些变形,而尾部车门外壳相对来说,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车牌也很醒目。
原本在现场分散的人,随市局支队和刑科所领导的到来,又重新聚拢到车旁。
“身份明确了吗?”崔耀军走来就问。
洪武县刑侦副局长沈岳明指着驾驶室里已经碳化的尸体说:“人肯定无法辨认了,车里的物品也烧得差不多了,但根据车牌查到车主叫吴天法,男,45岁,住在江川吴越区,已经和他老婆联系上了,据说他和几个朋友最近在洪武这边搞工程,昨天晚上在这边吃饭。目前来看,死者基本上就是吴天法了。”
“他家里人来了吗?”
“应该在路上了。”
原本坐在驾驶室里的尸体,全身已成炭黑色,面目全非,四肢扭曲,皮开肉裂,头颅几乎成了一个黑炭样的骷髅,狰狞瘆人。
看到这样的尸体,叶剑锋第一个想到得也是要明确身份,他觉得有必要多说一句:“沈局,确定身份还得靠DNA,得叫人尽快采集这个吴天法父母的血样,或者他老婆和孩子的血样。”
“放心,叶法师。”沈岳明说,“采血肯定没这么快,估计要等明天了,不过我听说他去年嫖娼被抓过,DNA库里应该有他血样,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所里抓紧比对了。”
“食色,性也!看来这家伙好这口,恐怕今天晚上到这里就不干好事!”叶剑锋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了,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昨天晚上。”
崔耀军继续问:“昨天晚上死者都和谁在一起,情况清楚吗?”
“已经联系到吴天法一个朋友,叫赵俊超,刚到所里做笔录,他说昨天晚上是他请客吃饭的,大概有七八个人,除了两个政府的领导,其他都是生意人,吴天法也在。吃到七点半,后来又去唱歌了,但唱到一半,估计十点不到,吴天法就先走了,后来的事他也不清楚了,他说喝多了,断片了。”
“唱歌的时候叫了小姐陪酒就没有?”
“叫了,但具体叫了几个他也记不清了,这家伙到现在酒还没完全醒,我们已经叫人去调酒店和KTV的监控了。”
“吃饭和唱歌是在一个地方吗?”
“一个地方,虹星大酒店!”
“那重点要查吴天法离开酒店后的活动轨迹,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如何到得这里的?最好还要搞清楚,他为什么到这里?”
沈岳明点点头,突然又有些为难:“从井泉镇过来,这一路上都在修路搞绿化,没有监控,关键的这一段反倒不好查!”
“没就没了,不能什么都靠监控嘛,不然要我们这些侦查员干什么,难道没监控就破不了案了?”崔耀军看上去不太在意,其实心里也急。
“那倒是,就是多走些弯路罢了。”
杜自健在车辆周围转了几圈后,走过来说:“现在看,应该不是爆炸引起的起火,车辆和周围没有爆破引起的变形和破碎痕,油箱也没爆裂,应该车辆起火引起的轮胎爆炸。”
“我们也觉得不像是爆炸,有你杜专家一句话我们心也定了。”沈岳明略微舒展了眉头,“第一个发现的村民,就是靠近上面路口的一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先是听到一声爆炸声,出门就已经看到了火光,有几个说是两声,声音还挺大!现在看,应该就是轮胎爆炸的声音。”
“那边几个东西估计当时灭火用的吧?”叶剑锋指了指远处地上的塑料桶和塑料盆。
“是的。”沈岳明说,“最先到现场灭火的一共有六个村民,都拿着桶和盆,就近装着雪灭火,虽然没灭掉,但大大减小了火势,十一点十分,消防赶来才把火全部熄灭。也幸亏这些群众,及时控制了火势,否则如果油箱爆燃,可能会引燃上面的林木。”
“今天消防谁带班?”崔耀军一直没见到消防负责人,有些奇怪。
“是肖大队长,他带旭华去拿无人机了。”
“乖乖,还要无人机啊?”陆林国小声嘀咕道。
“当然!”叶剑锋说:“这种火灾现场,无人机可以高空拍摄整个概貌。”
言语间,一辆警车远远停下,一位身穿橄榄绿的中尉军官款款走来,旁边是拎着一个黑色厚实大箱子的县局刑科室主任丁旭华。
“肖大队长,你可也是来给我们救火的啊!”崔耀军伸手相迎。
“啊呀,崔支!别这么说,都是份内的事儿。”肖大队长快步上前。
这位肖大队长叶剑锋也不陌生,第一次认识他是在两年前一个烧死三人的案子上,那时他刚调过来,还是个少尉,当时救火时,他不顾自身安危,一个人从火场救下来两个人,不仅如此,后来在勘验现场,分析案情的时候,他也是非常细心,非常专业,可以说是有勇有谋。
“崔支,情况想必已经了解了吧?”肖大队长问。
“岳明已经介绍了,不知道肖大队长怎么看?”
“肯定是车子起火,但起火原因还不清楚,具体起火点也不确定,不过我觉得起火点不是在引擎部位,就是在前排驾驶室位置。等现场这边处理好,车子拖走,最好再拆卸后看看。”
肖大队长说得不是什么独到的见解,但他的话进一步确定了勘查的思路。
“肖大队,你好!”叶剑锋主动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是叶法医吧?”肖队长认出他了。
“是的,肖大队好记性!”答应完,叶剑锋便问道,“我想问一下,尸体的姿势变动大吗?”
肖队长说:“没有太大变动,基本上就是现在这样,当时肯定坐在驾驶室位置。”
“谢谢!”
叶剑锋没再追问,正如肖队长所说可以确定死者当时坐在驾驶座上的,只是因为高温的作用,造成了肢体屈曲,双手成典型的“拳击”样姿势,因为整个座椅的毁损,整个尸体也有些坍塌。
寒冬子夜,夜色如墨,寒风凛冽,很多人都有些招架不住了,非技术人员,要么已经撤离,要么就钻进车里。叶剑锋后悔没带个帽子,寒气肆虐着脑袋,耳朵冻得生疼。
唯一感觉有些温度的地方,就是这辆被烧毁的汽车,余温尚存。
杜自健将勘查车车顶的探照灯打开,与南北两侧疝气大灯同时照射,现场中心在三处强光的照射下如同白昼,不过也只局限于现场几十平方米的范围。
“这下光线够用了!”丁旭华边说边打开了箱子。
“这大半夜的,这玩意拍得清吗?”陆林国好奇地问。
“开玩笑,这可是消防专用的侦察无人机,几千万像素,等等让你开开眼!”
说着,丁旭华很快就将无人机组装好,放置在平坦的地方,慢慢操控遥控器,只见机体上四个小小的旋翼“嗡嗡嗡”飞转起来,稳稳地飞到车顶上方十几米的位置,一会盘旋着,一会悬停着。
拍摄的影像清晰地显示在操控屏上,效果几乎和数码相没什么两样,更是数码相机无法替代的功能,高空俯瞰整个现场概貌,在黑夜里显得那么显耀,但镜头下彰显的不是风景,而是惨烈,整个车体燃烧后的迹象、残痕。
三十多分钟续航时间,无人机只飞了十几分钟便缓缓降落,风向不定,丁旭华怕万一失控,摔坏了可罪过了!
采用无人机辅助,效果一目了然,不同程度的烧毁痕迹显而易见,火肯定是在车前开始,然后向四周扩散。
很显然,痕迹首先要解决起火原因和具体起火点,法医首先要解决死因问题。
还无法对尸体进行详细检验,叶剑锋目前最在意死者的姿势。
“你们觉得这具尸体的姿势有啥问题不?”叶剑锋看似是问身边陆林国和程建斌,实则也是在问自己。
“有啥问题啊?师父,你是怀疑死后移尸吗?”陆林国问。
“死不死后,现在还看不出来吧?死因都还不清楚。”程建斌说,“不过也没看出这个姿势有啥异常啊?”
叶剑锋沉思了许久,却说:“等等再说吧,殡葬车怎么还没来?”
“已经叫了,我再催催吧!”程建斌说完便拿起手机。
丁旭华这时走了过来,拿着强光手电,在驾驶室一阵搜索。
“找啥呢?丁主任。”叶剑锋问。
“车钥匙。”
“哦!”叶剑锋也拿着手电帮他一起找。
因为尸体还在,只能接着手电的光搜寻,很局限,所以一时也没找到。
“钥匙不一定在车上吧,就算插在车上的,肯定掉下来了,等尸体拉走再找吧。”
“钥匙当时应该插在车上,成开启状态。”丁旭华说。
“这么肯定?”
“排气管后面的雪都开始融化了,车子当时肯定处于启动状态!”
大家走到后面看了看,排气管下面的积雪的确融化了,融化的雪水呈污黑色,又重新凝结成冰。
“看来当时车子一直发动着的,那有没有可能是发动机意外起火啊?”叶剑锋问。
“不清楚啊,肯定不能排除。”
“按道理这么冷的天,都有零下了,发动机不应该起火啊。”程建斌说。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陆林国摇摇头说。
“一切皆有可能,等把车子拆卸后看看才知道。”杜自健说,“旭华,等天亮了,你们要联系一个靠谱的技师,帮忙一起看看,有些车辆上的技术问题可能还要送去做鉴定。”
凌晨一点半,殡葬车才缓缓到来,开车的老师傅嘴里嘟嘟囔囔得,很不高兴,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谁愿意从被窝里被叫到这个鬼地方呢?还要拉着一具黑炭样的尸体!
都是熟人了,叶剑锋递给老师傅一根烟,安慰了几句,很快就将尸体抬进了车里,然后带着陆林国、程建斌,还有摄像的技术员,坐上了警车,紧跟在殡葬车后面。
一坐进暖和的车里,就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可一想到接下来的解剖工作,让人兴致全无,此时需要一鼓作气!
幸好,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殡仪馆,解剖室灯光通明,一尘不染,空调也很给力,这样好的条件下解剖,人的心情也会好些,叶剑锋想自己刚参加工作那会,解剖室只是一个简易的活动板房,夏天热死,冬天冻死。
那时候寒冬腊月解剖,边上得放一盆热水,每个十几分钟就得用热水泡一泡手,否则双手哆哆嗦嗦,根本拿不住刀。如今,真是羡慕这些年轻法医赶敢上了好时代。
不过条件再好,也是弄死人的地方。
放在解剖台上的尸体,保持着原有的样子,高温高热导致了尸体各个关节屈曲固定,这不同于尸僵,很难将尸体恢复到平整的姿势。
死亡的姿势决定每个部位被燃烧的程度不一样,死者臀部的衣着仍有残留,这是屁股紧紧坐在座位上,所以衣服未燃尽,残片紧贴在一起,很容易就从尸体上剥了下来,看似厚厚的一层,实在细分开有内裤、秋裤、外裤、座垫,至少四层,剥去衣物,下面还有巴掌大小的完整皮肤。
“看来在发生火灾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失去行为能力了啊。”程建斌说。
“貌似连挣扎都没有,屁股都没挪过,也许已经吸入不少一氧化碳。”陆林国脑袋瓜转得也很快。
“怕是没那么简单!想想看,车子没有明显撞击,又是如何起的火?这种天气,自燃怕是不太可能,而起火时死者为何毫无自救、逃生反应?毕竟车辆起火,是有个过程的。”叶剑锋心生一连串的疑问。
“要么死后焚尸,要么当时处于昏迷或昏睡状态。”程建斌说。
“死后焚尸不太像。”叶剑锋紧盯着尸体臀部残留的皮肤说,“这一块皮肤边缘有一圈鲜红的充血带,说明死者当时还是有生命迹象的。”
“不是说死者之前喝过酒吗?有没有可能酒喝多了,昏睡过去了?”陆林国说。
“这种可能性是有。”叶剑锋说,“问题是喝了这么多酒为何跑到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而且还昏睡过去了,蹊跷不!”
“说不定为了偷腥找刺激!”陆林国说。
“可能真是这样。”程建斌说,“酒后乱性,有钱任性!”
“一切皆有可能啊,不管咋说,这件事肯定不简单,大家都看细点。”
叶剑锋如其说事情不简单,倒不如说是尸体不简单。
尸体的皮肤肌肉已经焦化,硬如皮革,个别薄弱的部位皮肤因为迅速脱水,收缩,而干裂,这是典型的死后烧伤,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很明显的刺伤、砍伤、打击伤、撞击伤等等开放性的伤口,当然如果之前有过擦伤、挫伤是肯定难以发现了,重点还是在内部。
陆林国这一次一马当先,拿起柳叶刀准备解剖,但他发现一刀下去,刀刃只在焦黑的皮肤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你这刀刃角度不对!”叶剑锋提醒他,“先拿刀尖插进去一点,不要太深,然后在慢慢切开,刀刃与皮肤夹角有个60度就差不多了!”
陆林国重新试了试,的确比先前好很多,但要把整个颈部、胸腹全部剖开,还是比较费力的。
相对于颈胸腹,头皮更加难弄,即使程建斌这个有些经验的法医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焦炭样头皮剥离。
头皮有些残缺不全了,只能从皮下、骨骼、颅内去判断生前有没有损伤、出血。残留头皮覆盖的地方,颅骨还没有烧焦,这些地方没有骨折,但在顶部焦碳化的地方却发现了一处向外凸起的骨折。
“叶所长,你来看,好像有骨折。”陈建斌不禁紧张起来。
叶剑锋仔细瞅了瞅,倒并不意外,只是说:“先拍照,拍清楚点,开完颅再说。”
陆林国也停下手里的活跑了过来。
一时间,三个法医,三双眼睛都聚焦到了一块儿。
将颅骨锯开,里面就是包裹脑组织的硬脑膜,硬脑膜到没有明显的破裂,但在顶部骨折地方,也就是颅骨与硬脑膜之间,发现了一块咖啡色的血肿,血肿紧贴硬脑膜外面,不同于新鲜的血肿那么致密且富有弹性,而是松软酥脆,很容易就和硬脑膜分离开。
“会不会是硬膜外热血肿?”陆林国斗胆问了一句。
“可能是。”程建斌一时吃不准。
叶剑锋则说:“把硬脑膜剪开,看看脑组织!”
等到剪开硬脑膜,取出大小脑,切开脑组织,清干净颅底,叶剑锋这才说:“基本上是热血肿,不像外伤造成的。”
硬脑膜外热血肿,是相对于外伤性硬膜外血肿而言的。相同的,都是因为颅骨内面血管破裂而造成的出血,大部分都有骨折;而不同的,一个是火灾中受到高温高热造成的,一个是遭受到外伤造成的。
陆林国首先说出来是热血肿,但自己还是有些疑惑,他问:“如果是受伤后形成的血肿再经过高温的作用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是啊!这种如何区分呢?”程建斌有些不解。
“问得好!这还真是个难题。”叶剑锋说,“一般来说,从血肿的部位、颜色、质地、结构、骨折形态、还有碳氧血红蛋白含量等等,各个方面对比还是有区别的,这个教科书上都说得很清楚了,就我们眼前的这个来看,血肿部位的骨折不是外伤造成的。”
叶剑锋拿起已经被锯下来的头盖骨,继续说:“你们看啊,血肿对应处颅骨的局部骨折是向外凸出的,如果是打击、碰撞,骨折最起码不会是向外凸,甚至成凹陷性;再看颅骨内板,骨折反而不明显,这就说明这处骨折的力量来自内部,颅内的血肿膨胀挤压,外加大火造成骨骼有机物缺失,骨骼变得又脆又硬,热胀冷缩,骨骼很容易发生骨折。”
叶剑锋不仅仅上了一堂生动的专业课,言语间就已经化解了一块疑团。
陆林国瞪大了眼睛:“真是‘涨姿势’了!”
叶剑锋又多啰嗦了一句:“实践出真知,你们回去再把书好好看看,以后再遇到就了然于胸了。”
程建斌在一旁频频点头:“看来头部外伤基本上可以排除了。”
“头部应该没问题,关键看其他部位了,还有检材的提取,也必须规范,最后很多还要靠化验结果。”
叶剑锋这时看到陆林国正拿起剪刀准备剪心脏,立即呵斥道:“那那那!刚说完,又不长脑子!心血抽了吗?”
“我怕心血也烤干了,抽不出来,所以想先剪开看看。”
“强词夺理,怕是忘了吧!”叶剑锋一眼就看穿这个徒弟了,“你先抽一下不就知道了,实在抽不出来,再弄开也不迟,这个血样不仅要做常规毒物,还要做一氧化碳含量、酒精浓度。”
“知道了,师父。”
陆林国态度还是诚恳的,他立即拿来注射器,正准备扎进去,又被师父制止了:“等等,心脏表面看了吗?有没有出血点?”
“还没,准备切下来再看。”
“和你说过不一次了吧,器官在没取之前,原位也要看看!”
连续地不规范操作,让陆林国感到耳根发烫了,他也不敢再多嘴了,赶紧用实际行动弥补。
程建斌已经腾出手,主动过来协助陆林国,心血很快被抽离出来,并没有因为高温火烤而干涸,20毫升的试管里装满了鲜红的心血。
心肝脾肾肺等等器官不仅没有破裂,也没有机械性窒息形成的出血点,颈部深层肌肉、骨骼更没有掐颈、勒颈而造成损伤。
“叶所,你看可以排出机械性损伤和机械性窒息死亡不?”程建斌问。
“可以,不过应该严谨点说,是未发现机械性窒息的依据。”
“师父你来看,死者胃里好像没啥东西。”陆林国已经剪开了胃。
的确,在撑开的胃里,除了少量浑浊的液体,几乎看不到明显的食物。
叶剑锋稍稍靠近,摘下口罩,闻了闻说:“酒味还挺浓,先称重取材,等等再看。”
称完重,陆林国拿来两支50毫升的试管,一支装了满胃内容物,一支塞进了剪下来的小部分胃组织。
取完材,叶剑锋拿来一个白色的托盘和纱布递给陆林国。
接过托盘和纱布,陆林国立即将剩余的不多的胃内容全部倒进了摊开的纱布上,液体很快渗完,过滤出一些好似蔬菜、肉沫类、花生米一类的食物残渣。
叶剑锋让程建斌马上打个电话,问问吴天法晚饭几点开始吃的?几点结束的?大概喝了多少酒?有没有吃夜宵,喝夜酒?
过了几分钟,电话反馈,吴天法大概是是晚上六点吃的饭,一直吃到八点,然后去了KTV,十点多离开的,啤酒喝了多少不知道,但吃饭的时候估计喝了六七两52度多白酒。
程建斌说:“看来也吃了不少,喝了不少啊,算他最迟十一点死的,胃里不可能就这么点东西,估计是吐了。”
“应该是吐了。”叶剑锋说。
“会不会不是这个吴天法?”陆林国脑洞又大开了。
徒弟突然这个时候发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质疑,叶剑锋却没说什么,反到提醒了他,就是让专案组问问吴天法家属,吴天法生前身上有什么可以识别的特征。
其实在没有科学的论断前,吴天法家属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死者不是吴天法。
专案组很快答复,吴天法左小腿前年骨折,做过内固定手术。叶剑锋于是亲自操刀,证实了这具尸体左小腿的腓骨上的确有一块小钢板。
叶剑锋可能顾及的事情太多,之前该做的事变成了一个插曲,不过这给专案组进一步坚定了调查方向,却给家属带来了绝望。
同时,程建斌已经切开了气管,气管腔里有一条黑色的线条,粘稠稠的,管壁上有出血,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水泡。
“叶所,你看,这就是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吧?”程建斌想得到叶大法师的认可。
“是。”叶剑锋说,“这条黑色的线条,应该是吸入的烟灰或者炭沫混合着气管里的粘液形成的,出血、水泡就是吸入灼热的空气造成的。”
陆林国也凑了过来,看得很认真,嘴里还嘀咕道:“又涨见识了了!”
“更严重的还会形成白色的假膜,以后你们肯定会见到的。”叶剑锋说。
一夜的解剖,终于有些了收获,现在可以断定,死者是被烧死的!
解剖室这边死一样得凄凉,派出所那边却忙成了一锅粥。整夜里,派出所办公楼几乎灯火通明,映射在冬夜里的光晕显得那么夺目,即便东方欲晓,也不比晨晖逊色,一早出门的人知道,这一夜的安宁是有人在默默坚守。
吴天法的案子还没有眉目,早上七点十分,又报来一个警情,还是在古井村,一座桥下的河床里发现了一具女尸,而且就在前一个现场的西面七八百米。
正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沈岳明听到消息,脑袋“嗡”得一下快要炸了,不过瞬间就冷静下来,他立马打电话给正在负责处置警情的派出所所长王定国。
“什么情况?死者查清了吗?”
“查清了,死者叫夏颖,今年32岁,是古井村茶清沟人,父母在茶清沟那边开了一家小客栈,她自己和老公住在我们县城,老公叫洪炜,是绿林县人。经过初步调查,昨天晚上夏颖和老公在自己父母家吃饭、打麻将,一直到十点多钟,他俩把孩子留在客栈,然后就一起开车回家了,车是洪炜开的。”王所长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发现电话那头好像没反应,赶紧问了一声,“喂,沈局你在听吗?”
“我在听!你说就是了!”
王所长继续说:“据洪炜说,车开到半道时,他和老婆在车上吵起来了,她老婆还动了手,抓了一把方向盘让他停车,大概是快到矿区的位置,车不下心擦到马路边上,洪炜就赶紧停了车,夏颖气呼呼地下车就走了,说是回她父母家,也就是小客栈那边。洪炜说,他当时也在气头上,就没管她把车开回家,然后去了KTV找朋友喝酒去了,喝到一点多,他就回去睡觉了,一直睡到早上六点多,他老丈人打他电话说孩子发烧,这时他才知道夏颖昨天没回老丈人家,后来他们在桥下找到了夏颖,人已经邦邦硬了。”
“现场那边还有谁去了?”
“所里有我和一个民警、两个协警,技术上丁主任已经到了,带着一个技术员和法医,暂时就我们几个。我刚一到现场,夏颖的尸体就被家里人拉回家了,劝也劝不住,挡也挡不住,他们家人太多,实在没办法。”
“这个女的和吴天法有关系吗?”
“肯定没有。”
“你就负责把家属工作做通,尸体必须要看,可能还要解剖。”
“放心吧,沈局,我和村干部已经去她家了。”
“要尽快!其他的事我来安排。”
王定国是一个老所长,群众工作做得好,群众基础打得也扎实,沈岳明相信这事他肯定能搞得定。
叶剑锋这边,解剖工作彻底结束了,他带着大家正在路边摊上吃着香喷喷的生煎,喝着热腾腾的豆浆,原本大家想,吃完早餐,回去做个汇报可以暂时歇息一下了,谁知道,一个电话打来,一切都化为泡影。
“我去!又来一个!”程建斌接到丁旭华的电话,整个人都要蔫了。
“什么情况?”叶剑锋一听,就知道又出事了,顿时也没了胃口。
“古井村那边又死了一个,是个女的。”
“具体情况知道吗?”
“具体情况没说,就说古井村一个女的昨天晚上就失踪了,早上尸体在桥下发现的,离第一个现场不远。”
“就是采石场西面那座铁桥?”叶剑锋有个大致印象。
“对!就那里。”
“你们其他的法医去了吗?问问看尸体是个什么情况?”
“李成胥去了,他说尸体已经被家属拉回家了,情绪很激动,一时半会估计还看不了。”
“那你和丁主任说,叫所里赶紧派人盯着,千万别再动尸体了,尤其是衣服,没脱得话,千万别脱。”
给死者换衣服、擦身子是既定的风俗,谁也不会反对,但对于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没检验之前是万万不能的,可惜很多死者家属因为一时过度悲痛,往往忽略了这一点,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去劝解,会造成不必要的阻碍,更会失去极具价值的原始痕迹和证据。
“好!”程建斌立即拿起了电话,打完电话说,“已经交待好了,派出所所长亲自在做工作。”
叶剑锋吞下最后一个生煎,说:“这样好了,等等你先去现场那边和丁主任碰头,我和陆林国先去一趟专案组汇报尸检情况。”
几个人饱餐后,一上车,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分钟,却感觉睡了很长时间。
杜自健刚从现场撤回来,在食堂吃完早饭,就来到专案会议室,崔耀军和沈岳明早已经泡好了热茶等着他。
崔耀军将茶杯推到杜自健面前问:“怎么样?自健。”
“谢了,谢了!”杜自健接过茶杯放到一边,然后说,“之前发现的那一处可疑的轮胎印,是一辆小型轿车,具体品牌型号让几个汽车技师在帮忙查,根据轮胎印的轨迹分析,这辆车应该没有到过中心现场,是从东边,也就是井泉镇方向过来拐到采石场那条路,就往里面开了三四百米,停了一段时间,估计五六分钟吧,没熄火,然后又调头出去了,往井泉镇方向。”
“能不能根据轮胎印看出这辆车在吴天法的车之前进的还是之后进的?”
杜自健摇了摇头:“不行,很难判断了,现场破坏很大!能分辨的其实就几处印痕,都是孤立的,但可以肯定是在下雪之后进来的。”
“那就说,这辆车和案件有没有关系还不一定了?”
“不好说,但还是有很大嫌疑的。”
崔耀军越听神色越凝重,又问道:“有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目前我觉得有两点,第一个当然就是车子本身,已经拉到县公安局的车棚里,三个技师全部到位了,初步看,还是发动机起火可能性最大;第二个,就是现场汽车排气管的问题。”
“杜所,你是怀疑排气管被人动过手脚?”沈岳明问。
这是杜自健第一次正式提到排气管的问题,当然会让大家耳目一新。
“不是,不是。”杜自健解释道,“清理现场后,我们发现排气管后面的雪已经完全融化了,地面完全裸露,范围大概1.5米乘0.5米,经过甄别,可以排除了救火时造成的,也不是车辆燃烧造成的,因为火没有烧到后面,所以肯定是排气管长时间排气造成的。”
排气管排出的烟有一定的温度,时间长了会将管口后面的积雪融化,这一点并不奇怪,正在大家疑惑之际,杜自健紧接着说:“排出的气把雪融化了不奇怪,但这一个现场雪的厚度大概有六七厘米,融化的范围这么大,呈喷射状的,那就不仅仅是时间长的问题了,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长时间空踩油门的时候才会发生。”
听到这儿,很多人都明白了,崔耀军也明白了,但他不禁疑惑:“这就是说,车子停在那里,油门一直是踩着的,这样会造成汽车自燃吗?”
沈岳明对车略懂一些,他说:“理论上说,空踩油门,会导致发动机过热,时间长了,可能会导致发动机起火,不过我没见过,新闻上到是有过报道,说夏天喝有人醉了酒在车里开空调睡觉,不小心踩到油门,导致车辆自燃,夏天气温高,可以理解,但我们这个可是在寒冬腊月。”
大家正说得正起劲,叶剑锋带着陆林国突然推门而入。
“两位,辛苦,辛苦!先坐一下,喝杯热茶。”沈岳明没有一点局长的架子,说着说着便站起来准备泡茶。
叶剑锋急忙打住:“啊呀!沈局,你坐,我们自己来好了!”说完朝陆林国使了一个眼色。
“沈局,我来我来!”陆林国边说边迈开了大长腿,两三步便走到旁边茶水桌前。
没等领导开口问,叶剑锋一坐下便说:“我说一下尸检情况吧,时间紧,我初步拟了几点。第一,死者应该是被烧死的,没有明显外伤;第二,车辆起火的时候死者没有任何逃生迹象,可能处于昏睡或昏迷状态;所以,我分析死者可能饮酒过量,但也不能排除吃了什么药物,最终结果要等毒化检验;第三,就是死者胃里东西不多,我怀疑死者之前吐过,吃的东西都吐得差不多了;第四,关于死亡时间,在22点到23点吧,可能更接近23点,就是最先发现起火的时候,这个我觉得参考侦查上可能更精确一些。”
“烧死的,能确定吗?”崔耀军追问了一句。
“确定,而且可能在昏睡或昏迷状态下。”
“那这种状态下,一个人会不小心踩到油门吗?”
叶剑锋一时不明就里,犹豫之际,杜自健在一旁补充道:“是这样,从现场痕迹我们分析,死者生前可能在未熄火的车里不小心踩到油门,也就是空踩油门,时间一长引起发动机起火。”
这是杜自健分析的一种可能性起火原因,叶剑锋闻所未闻,但就是否能踩到油门这个问题,他给了一点意见:“这真不好说,这要看当时的意识障碍情况吧,如果真得是深昏迷状态,四肢松软,怕是很难自己踩到吧;当然,如果在浅昏迷或昏睡过程中,腿脚突然不小心踩到,也是有可能的。”
当大家还莫衷一是时,陆林国突然说:“我们之前听我同学说过,他们那里几年前有一个案子,就是雪地里一辆小轿车自燃,死了一个驾驶员,最后还请了公安部专家会诊的,结论就是驾驶员醉酒后,半路上把车停在路边睡觉车,不小心踩到油门造成了发动机起火自燃。”
陆林国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关注和兴趣。
杜自健首当其中,他尤为兴奋地说道:“这是个好案例,而且极具参考价值和说服力!小陆,你赶紧找你那个同学,想办法搞到详细的资料。”
“但我听说这个案子很敏感,不知道他们高不高兴给啊。”陆林国一时有些为难了。
“啊呀!就要一些现场和技术方面的资料嘛,其他关于案情、当事人我们一概不要就是了,都是自己公安内部的,应该问题不大。”
叶剑锋也说道:“估计会给的,既然公安部会诊过,真不行,也可以通过省厅去弄过来。”
“双管齐下,好!”
正说着,突然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走进来,等他坐下来,叶剑锋才注意到蓬头下那张帅气而又疲倦的脸,这是刚提拔上来的派出所刑侦副所长唐彬彬。
唐彬彬和在座的打完招呼,就翻开一本硕大的笔记,开始汇报:“目前,我们找到了四个昨天一起吃饭的人和三个陪酒的小姐,包括饭店、街面、路上的监控,基本上查到吴天法是在晚上九点四十离开的KTV,同时跟他一起走的就是陪她喝酒的小姐,叫吴梦洁,23岁,外地人,来这边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巧得是她的租房就在井泉镇到古井村那个路口。”
叶剑锋原本想插一句,是太巧了,肯定有猫腻,但可能太困了,嘴皮子也懒得动了,继续听唐彬彬说。
“他们两个人出来后一起上了车,车子就是开往井泉镇方向。我们在井泉镇一家招商银行门口监控里发现了车子最后经过的时间是十点零五分,方向往西,而西边离银行四百多米就是去古井村案发现场的路口,但在这之后就没有监控了,那里道路都在改造扩建。”
“路口西南边,不是有一条老318国道吗,前面没监控吗?”沈岳明问。
“有,是和绿林县交界处,离这边大概七八公里,还没来得及查。”唐彬彬说,“据吴梦洁说,昨天晚上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吴天法对她讲,晚上只顾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有点饿,就叫吴梦洁陪他一起去吃夜宵,叫吴梦洁帮他开车,吴梦洁说自己还没驾照,吴天法就说不用她开了,反正下雪天也没交警查酒驾,如果一起去再加200块钱小费,所以吴梦洁就跟着去了。结果到了井泉镇的时候,吴天法就吐了,吴梦洁就在附近一个超市里买了一瓶饮料给他喝,这时候吴天法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老婆打来的,电话里吵了几句后吴天法就说不去吃夜宵了,就把吴梦洁送到租房边,还是多给了她200块小费。吴梦洁自己就回去睡觉了,一直到今天上午我们找到她。”
“吃夜宵为什么要去井泉镇?而且正好吴梦洁就住在那里。”崔耀军问。
“这个问过了,吴梦洁说是她提议去井泉镇吃夜宵的,她觉得离她住的地方近,比较安全,而且有些已经查实了,比如说后来去超市买水、中间吴天法老婆打电话争吵等等,吴梦洁也的确住在那里,但在车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还有后来车怎么又开到了古井村,这些还无法查实。”
“她和吴天法之前认识不认识?”
“不算认识,吴梦洁就说之前在KTV见过他一两次,但没陪过他。”
“那她知道吴天法死了吗?”
“这个还真不清楚,我们没说,也没问,不过她到一直在问,找她过来到底为什么事,我觉得现在还不能点破。”
崔耀军继续问:“吴梦洁平时除了在KTV上班还做些什么?平常来往的人查了吗?”
“应该没其他工作了,她是三个月前在KTV上班的,认识的人估计不多,具体平时交往的人我们还在查。”
“这个真得尽快,我看他不可能举目无亲的一个人跑到这里吧?她是唯一与死者最后接触的人,嫌疑最大。还有,吴天法平时的生活习性、作风怎么样?”
“暴发户的作风呗,吃喝玩乐,主要还是男男女女那些破事,除了之前赌博被查处过,倒也没查到其他违法的事,他一个朋友说他喜欢找些刺激,尤其是喝了酒后,酒令智昏,酒后乱性。”
“你那个组现在有几个人?”沈岳明突然问。
“现在就剩四个了,其中有两个还要负责视频。”唐彬彬说得有点委屈。
“我已经抽调了六个人过来,给你三个,马上就到,你去和他们碰这个头。当前调查核心一是围绕吴天法,一是围绕吴梦洁,关键是昨天晚上两个人的行为轨迹,接触的人,电话、通信往来等等,还要挖出其他相关联的人员!”沈岳明的话落地有声。
“好!那我先去了。”唐彬彬收起笔记,转身而去。
唐彬彬一走,杜自健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再去一趟现场,这和叶剑锋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叶剑锋主要是想去早上发现女死者的现场。
太阳懒洋洋地探出了脸,漫山遍野,冰雪剔透,叶剑锋这一次坐在车上,一路上的景象尽收眼底,从井泉镇拐进古井村开始,道路旁都是扩建工程的乱石土坑,一直经过采石场,到一架临时搭建的钢桥,再到桥那头,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远处一边白茫茫。
警戒带将原本就不宽的钢桥和马路一分为二,好在临近春节,修路的工程已经停工,过往车辆也不多,就是脚下的路不好走。
想必这就是女死者死亡的现场了。
钢桥紧邻已被拆解的旧石桥北侧而建,够两辆工程车通过,横架在一条二十米宽的山涧河沟上,寒冬时节,水流枯浅,站在桥上倒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潺潺流水。岸边一块路牌上写着“茶清沟”。
茶清沟,的确名副其实,冬季无雨,只有沟底有一线流水,两边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积雪,桥东头靠北一侧,从桥面到河堤,从河堤再到河床,之前死者亲友走过的地方,早已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几乎没有一处雪是干净的。现场遭到严重破坏,这也不能去责怪谁了。
丁旭华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正在下面,叶剑锋一时找不到便捷道下去,便站在桥头喊了一声:“丁主任!”
丁旭华抬头嚷道:“叶所,东边河提前面有个台阶,你们可以从那里下来。”
叶剑锋慢腾腾得走到下面,顺道还拍了几张远处的雪景,看个现场,还可以欣赏一下雪景,挺好!
河床的积雪覆盖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走在上面磕磕绊绊,十分不便。
好不容易来到中心现场,叶剑锋便问:“尸体原始位置在哪?”
“就你前面三四米,雪最少最乱的地方。”丁旭华指了指,“据说,当时头朝东南,脚西北,仰卧姿势。”
这一大块地方,积雪早已被抬尸体的时候擦蹭的差不多了,露出一些光滑的鹅卵石。
叶剑锋注意到这里与周围空间的关系,粗略丈量,原来尸体位置在钢桥北侧靠东,第五根栏杆下,垂直高度大概六七米,距钢桥水平距离不过四五米,距东头河堤估计有六七米。
显然,现场有高坠的条件,如果不是抛尸的话,那基本上就是高坠了,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想,尸体还没检验,说什么都是废话。
“丁主任,上面看了吗?有可疑的痕迹没?”叶剑锋指着桥上问。
“初步看了下,但是乱七八糟的,一时很难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丁旭华的回答让叶剑锋更加急迫需要知道尸体的情况。
就在这节骨眼上,李成胥突然出现在桥上,朝桥下喊道:“叶所,你们这里啊,我们马上去解剖了,您要不要来指导一下!”
真是明知故问,叶剑锋正等着这事呢。
“等我一下,马上来!”
上午十点,夏颖的尸体终于被拉到了解剖室。
这具尸体真是来之不易,好像法医乞求来得一样,其实哪一个法医都不希望多看一具尸体,因为这意味着又一个生命消逝。尤其是现在,刚刚连夜解剖一具,还没喘口气,又来一具,没有什么好说的,必须坚持到底!
解剖室里,李成胥拎着一袋衣服,走进来说:“叶老师,你一直没休息吧?等等你去歇一下吧!”
“呵!好啊,等等你主刀。”
话虽如此,叶剑锋哪能睡得着,一看到李成胥手里拎的衣服,他就忍不住想看看了。
“这是死者的外套吧?先拿出来看看。”
“是的,一只袖子被死者家属剪开了,幸亏我们去得及时,其他衣服没动过。”李成胥把衣服拿出来摊在一块塑料薄膜上。这是一件深蓝的羽绒大衣,带毛领连体帽,左侧衣袖和肩部已经被剪开了,稍微动作大点,露出的羽绒就会飘散出来。
羽绒大衣背部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粘附着很多羽绒毛,还有很多泥污迹,除了衣帽内层和毛领上有些血迹以外,再无其他血迹,好在衣服的右侧衣袖没有被剪开,所以一眼就发现了右侧腋窝处缝纫线被撕裂,能造成这里开线,证明受到的外力还是不小的。除此之外,她的裤腿、长筒皮靴,都有明显的泥污迹,这些都符合在河床接触粘附上的。
看到衣服,叶剑锋心里已经有些数了,等他摸了摸头皮,看了看面部,掰了掰颈部,更进一步肯定了他之前的预判。
“死者很可能是高坠,鼻腔有出血,颈椎断裂,可能有闭合性颅脑损伤。看完就准备脱衣服吧。”
原本一位柔美婀娜的女人,变成了柳叶刀下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女的生前很爱美,一头乌黑长发,精致的项链手环,绚丽的美甲,内衣上竟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
美丽与死亡在这间解剖室里如此格格不入。
夏颖整个体表皮肤竟无一处破损,但右侧肩关节肿胀脱位,左腿也有些肿胀,还有些轻微的挫伤。
看完尸表,叶剑锋也拿起了刀,但他不是开胸开头,而是兹啦几下,切开了夏颖左腿。
这一幕发生得好突然,所有人不得其解地看着,陆林国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问道:“师父,两条腿都要剖吗?”
“对!另一条就交给你们了,主要就是看看下肢肌层和膝关节的损伤情况。”叶剑锋抬起头问大家,“都解剖过膝关节吗?”
“没!”所有人都异口同声。
“没事,知道解剖结构就行,万变不离其宗。”
陆林国紧紧握着刀柄,但没急着下手,他看着叶剑锋从皮肤到脂肪,从肌腱到韧带,一刀一刀,很快就切入膝关节深层,大刀阔斧,干净利落,尤其是在最后分离关节的那一下,见叶剑锋卯足了劲,慢慢掰开关节腔,透过哆开的缝隙,他瞅了瞅,然后割断了里面的交叉韧带,衬垫在小腿关节面上的两片软骨盘暴露在眼前,像两弯半月,光滑润泽。
“这就是半月板吗吧?”程建斌问。
“对,就像我这样,你们都可以试试。”
在场的其他三个法医,刀法比起叶剑锋自然稍逊一些,外加第一次解剖膝关节,上手自然慢些,时间耗费得也多一些,三个法医破天慌得轮番试刀,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还算令人满意。
两只膝关节,一左一右,完全暴露在眼前,正当大家疑惑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解剖这里时,叶剑锋到先发问了:“大家看出什么异常了吗?”
程建斌说:“两个半月板明显不一样,左侧呈暗红色,右侧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左侧半月板有损伤出血,对吧,叶所?”
叶剑锋点点头。
“还有左侧小腿和腘窝深层肌肉也有出血,右大腿肌肉也有。”李成胥说。
陆林国没有轻易表态,他是了解师父的,这里肯定另有文章,但他一直想不明白,想来想去,他还是斗胆问道:“可这些能说明啥问题呢?死者既然从六七米的地方摔下来,腿上有伤不是很正常吗?”
“问得好!”
叶剑锋说了三个字,却没有真正回答这个问题,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只见他继续撬开了两个关节的半月板,半月板下面就是关节面,左小腿膝关节面也有暗红色的出血改变。
叶剑锋把刀放在旁边托盘上,舒缓了一口气:“欧了!拍完照就可以缝合了。”
此刻,他更像一个刚做完一台非常成功的手术医生。
“叶所,上肢还需要解剖吗?”程建斌问。
“先弄背部吧!感兴趣你们等下可以试试!”
“师父,别搞得神秘兮兮得啊,你还没回答我呢。”陆林国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
“我怀疑她被车撞过。”叶剑锋说。
“撞的?摔难道摔不出来吗?”
不仅仅是陆林国,其他两个法医也很诧异。
“这个回头再说吧,你们继续,别忘了解剖背部和脊柱。”
叶剑锋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是因为他也只是怀疑,还需要再好好想想。
下午一点,市局副局长余世春才抽空赶来,查看两起案件的现场,这是一贯的套路和程序,先看现场,再听汇报,或者边看现场,边听汇报。
局长前脚刚走,叶剑锋从解剖室又赶到了现场。他这一次主要目的是复堪夏颖的死亡现场,当然也顺带可以了解一下吴天法的死亡现场。
同样的现场,每一次来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说直觉也好,说灵感也罢,叶剑锋越发感觉这两个现场有着某种关联,但切入点在哪里呢?
一个死亡案件的发生,离不开时间、空间、人和物。
两起案件中的死者没有关系,八杆子打不着,这一点不必考虑了;空间、时间是毋庸置疑的,如此接近,甚至是紧密相连;那就剩下物了。
什么物?叶剑锋唯一想到得就是车!
吴天法被烧死在车里,那夏颖究竟是不是被车撞到桥下的呢?如果是,又是被什么车撞的呢?是死者老公的多车吗?还是吴天法的车?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理清思路,是探索真相一贯遵循的方法。
叶剑锋是在半路下的车,他沿着夏颖生前最后走过的那段路,步行到了现场,一路走来更有感触,夏颖是在夜黑风高,踏着冰雪,走在这条坎坷的路上,如果她不是一时赌气,不至于命丧于此。
丁旭华早已站在距桥头四五米的位置等候多时了,这是之前他们在电话里约好的,所以一见面,他便指着路边一字排列的乱石块说:“这边工程前天刚停工,石块上有不少擦痕、划痕,有些肯定是搞工程的时候弄的,但这一片黑乎乎的,应该是轮胎的新鲜擦痕。”
叶剑锋蹲下来,看到石块侧面的确是一处新鲜的擦痕。
丁旭华又指着前面相邻的另一块石头说:“还有前面这块石头,缺了一个角,看断痕也很新鲜。而且两块石头有明显的移位。”
一处擦痕,一处缺损痕,一前一后,相隔二三十厘米而已,位置也不高,离地面最多十几厘米,移位的痕迹也很显眼。
“这明显就是轮胎撞的嘛。”陆林国到是笃定地说,“但就是不知道和这一次夏颖的死有没有关,这车来车往的,路上又坑坑洼洼,碰碰撞撞在所难免啊。”
“是啊。”程建斌也说,“但这么新鲜,估计不是昨天就是今天弄的,的确很可疑!”
丁旭华说:“今天应该不会,昨天晚上发现尸体,现场基本上就被封锁了。”
见叶剑锋一直没说话,丁旭华以为他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便问:“大法师,你看呢?能敲定就是车祸吗?”
“车祸?”叶剑锋被这个问题惊讶到了,“顶多能判断可能是车撞的,但是不是车祸,不敢说,万一故意撞的呢?”
“呵呵。”丁旭华怪笑道,“怪我表达欠妥,你的意思是说也有可能是人祸,比如她老公?”
“至少目前不能排除吧,不知道侦查那边咋样了?”
“她老公说丢下老婆后就直接开车回县城了,问题是他的车的确在路上撞过,很难鉴别有没有再回头撞过他老婆,他自己肯定不承认的。余局长刚来过,说下午三点开会,等等再问问。”
“还有其他可疑的痕迹吗?”
丁旭华摇摇头。
“就没有可疑的轮胎印,刹车痕啥的?”
“你看这地面,已经被压得、踩得像铁板一块了,还没化冻,又硬又滑,哪能看出痕迹哦。”
裹着泥浆的雪地,硬邦邦得,叶剑锋也没啥好说的,不过他还是不死心,小心翼翼得低着头走到桥的另一头,又走回来,最后又站到了东北面的桥头,凝视着桥下,问:“尸体距桥和河堤的水平距离分别是多少?”
丁旭华想都没想就说道:“距桥四米五,距河堤七米三,桥高七米二,河堤高六米五,还有桥栏杆高一米二。”
叶剑锋就问了两个数值,丁旭华一口气说了一溜串,在场所有人不得不佩服他这记忆力,简直可以上《最强大脑》了。
叶剑锋怕没丁旭华脑子好使,就拿出手机记下了所有数字,顺便拿手机把现场各个角度的方位、概貌和一些痕迹拍了下来,手机已经成为随时随地可以使用的最便捷工具了,利用手机计算器,结合现场测量的一些数据,叶剑锋很快就得出夏颖坠落时理论上的初始速度,速度可能达到10米/秒,这让他更坚信夏颖就是被撞下去的。
原定下午三点的案情分析会,推迟到三点半,人才全部到齐,众人围桌落座,余世春并没有因为会议被推迟而不悦,反而温情地看着大家说:“同志们辛苦了!我看一个个脸色都不好,有些人眼睛都布满血丝,都是搞刑侦的,一下发了两起案子,我们也只有挺住,也只能挺住!时间紧迫,大家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接下来就主要谈谈最新的、有价值的东西吧,之前的情况我也已经了解了,就不必再说了。”
“那我先说一下采石场的案子吧。”第一个发言的,是先前一直在外面搞调查的唐彬彬,嗓音有些沙哑,“除了昨天晚上和吴天法出去的吴梦洁,我们刚查到另一个可疑的人叫胡斌,32岁,绿林县人,在县城同德路开了一家小网吧。我们在吴梦洁手机微信里查到,昨天晚上吴梦洁和吴天法出去的时候,在21点44分给这个叫胡斌的发了一条微信说‘老板带我吃夜宵’,胡斌回了一句‘收到,自己小心’,21点55分,吴梦洁在井泉镇的一个超市又发了一个位置给胡斌,并说‘快来,老板要欺负我’,胡斌当时在网吧楼下的棋牌室里,回了一句‘稳住,马上到’,就立即开车赶往井泉镇,22点11分经过那个招商银行门口,比吴天法的车晚了7分钟;22点20分,胡斌发了一条微信‘我到了’,这之后,两人就没有任何联系。我们也是刚刚查到胡斌现在正在绿林县的一个浴室里,当地派出所已经帮忙把人盯牢了,我们在这边人正赶过去。”
“胡斌和吴梦洁什么关系?”崔耀军问。
“吴梦洁说是他男朋友。”
“胡斌什么时候去的绿林?”
“应该昨天晚上就去了,技侦上查到他是昨晚十点四十进入绿林辖区。井泉镇到绿林有两条路,一条就是横穿过井泉镇的318国道,一条就是开往古井村的那条路,不过那条路要多绕一下,也不好走,现在还不知道走的哪条路,但国道那边有几个监控,可以排查看看。”
唐彬彬的意思,从国道监控上看,就能知道胡斌有没有走国道,没走,那必然走的是古井村的那条道,这让叶剑锋不禁问道:“胡斌当时开的什么车?”
“荣威,黑色,三厢的。”
叶剑锋记下,在旁边画了一个五角星。
沈岳明也问道:“问过吴梦洁没有,之前为什么不说实话?”
“问了,她说我们叫她过来问话,不知道什么事,有些害怕,怕把他男朋友牵扯进来。”
“切!”沈岳明冷笑一声,“她到像忠杰烈女一般,还挺仗义!那她现在又怎么说?”
“她说一个人跟吴天法去吃夜宵她有点害怕,所以发了一个微信给胡斌,后来她在超市买完水给吴天法喝了之后,在车上吴天法对她动手动脚,她就更害怕了,乘吴天法和老婆通话的时候,她就急忙发了一个微信和定位给胡斌,叫胡斌快来,然后吴梦洁为了稳住吴天法,就说这里是在大街上不方便,现在还早,要么等吃完夜宵再说,要么换个地方,后来他们车快到了吴梦洁租房,也就是去古井村那个路口的时候,胡斌的车就赶到了,据吴梦洁说,胡斌准备下车要打吴天法,但被她劝住了,吴天法就自己开车走了。吴梦洁还说,之前没敢说实话,一是觉得不好意思,二是怕把胡斌牵扯进来说不清楚,她也没被占到便宜,所以就隐瞒了。”
“这之后呢?”
“之后,她说胡斌送她回到租房,然后胡斌有事先走了,她就睡觉了。”
“也就是说,后来发生的事吴梦洁不知道,和她也没关系了。”
“目前看是这样,不过我觉得这女的话不可信,第一次就说了谎话,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第二次看似说得通,但也不合常理,照她这么说,胡斌明明知道自己女朋友半夜和一个老板去吃夜宵,居然还在微信里说‘自己小心’,哪有这样的男朋友,就像是自愿去的,她还给自己男朋友明目张胆的发这样一个信息,这不有病吗!”
唐彬彬分析得很有道理,没人反对这一点,坐在对面的沈岳明示意他把手里的调查材料递过来,唐彬彬把一叠材料递了过去。
沈岳明挑出一部分材料又递给了余世春和崔耀军,三个领导边看边小声讨论着。
叶剑锋坐在桌子的拐角处,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记本电脑里的卫星地图,两个案发现场的空间定位,一目了然,用空间换时间,两起看似毫不相干的案件,无形中被串联起来。
“刚刚了解到一个情况。”唐彬彬接完一个电话说,“吴梦洁去年在江苏的时候,曾报警称被强奸,正好是我警校同学主办的案件,而对方当事人称被吴梦洁下套了,后来查实吴梦洁并没有遭到强奸,相反警方怀疑这个吴梦洁和胡斌合伙玩‘仙人跳’,也是在KTV带出去的,但都没有十足的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当时是在宾馆里。”
“对方是什么人?”余世春问。
“对方是一个副镇长,因为这事,官职也被免了。”
余世春意识到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急忙说:“岳明,赶紧派人去江苏那边,最好找到当事人,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如果这两个真得玩仙人跳,那这次就完大了,玩出火,玩出人命了,必须严查彻查!”
“说不定不止一条人命!”叶剑锋语惊四座,“另一起案件死者夏颖是被车撞到桥下的,根据案发时间段和地段看,如果胡斌驾车经过那里,可能会正好遇到夏颖,完全有可能撞到她,而且我推断撞她的车比较符合小轿车,现场也有可疑的轮胎擦蹭痕。”
“如果能确定是车撞的,那这个案子可以交给交警主办。”沈岳明说。
主侦此案的刑侦大队王队长却拉长着脸说:“现在最棘手得是她老公,很难排除嫌疑,不知道他的车是故意撞的,还是真的吵架的时候意外撞的?”
“那就先排查其他车辆嘛,这个时间段、路段,车肯定不多,一个一个排查,比如吴天法的车,那个胡斌的车。”
在余世春看来,夏颖的死亡比吴天法的明朗很多,就没有多问了,而是继续问吴天法的案子。
“自健,起火原因查的怎么样?”
“可以确定发动机位置起火,原因还在论证,但还是不能排除自燃或人为。关于自燃一说,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空踩油门引起的,我咨询过几个高级车检技师,还有小陆之前拿过来的一个真实案例,是会引起着火的。”
说完,杜自健拿出几张A4纸递给余世春,纸上是一大段小四号宋体文字,还附有几张汽车起火的图片。
“如果空档踩油门,发动机并不会一直处在最高转速运转,发动机空转转速达到一定值后ECU会断油,达到断油转速后停止喷油,停止喷油后转速下降再次恢复喷油,喷油后转速上升达到断油转速再次断油。如此往复循环,但转速基本围绕在断油转速。如果发动机在这个转速长时间运行发动机温度会迅速上升,涡轮增压发动机可能会更高,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涡轮增压器无法承受如此大负荷而损坏,进而导致机油泄露,机油遇到高温的增压器壳体后瞬间会自燃。”
余世春看完后问道:“这个ECU是什么意思?”
“叫电子控制单元,也就是行车电脑。”
余世春将纸张递给旁边的崔耀军,不禁疑惑道:“看上去写得很有道理,但这么冷的天,半夜里起码已经零下了,发动机就是过热会引起自燃吗?”
杜自健说:“所以我们接下来准备找一辆同款的车做侦查实验。”
此刻,市局理化实验室崔主任在微信里给叶剑锋推送了一条吴天法的检验结果,叶剑锋见后心血激涌,不过他没有立即告诉在坐的领导,而是沉下心来对数据进行了分析,等到几位领导停止了讨论,他才告诉大家:“吴天法的理化结果出来了,血液中酒精浓度每一百毫升有141毫克,HbCO浓度百分之二十一,胃里和血里还检出了三唑仑成分,浓度是每一百毫升有80纳克。”
“有三唑仑?”沈岳明颇感意外。
“是的。”
“那这八成真的就是搞仙人跳了!总不会是吴天法自己吃的吧!”
“喝酒后再吃这种药不是找死吗?肯定不是自己吃的。”叶剑锋说。
余世春盯着刚记下来的几个数据问:“喝了酒又吃了三唑仑会导致什么后果?”
“过量会死亡,但这个人三唑仑浓度才80纳克,相当于百万分之八十毫克,含量极少,肯定不会致死,但是在饮酒后吃下去和酒精有协同作用,肯定会导致昏睡,外加汽车着火时又吸入了一氧化碳,这也是导致他没有一点逃生反应被烧死的原因!”
回答专业的问题叶剑锋总是胸有成竹,接着又说了自己的一番见解。
“假设前面所说的起火原因成立,那就可能是死者生前在发动的汽车里昏睡,一只脚踩到了油门,造成了空踩油门的情况。”
“问题是,昏睡的状态下,会不小心踩到油门吗?”崔耀军一直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的确不好解释,我在想有没有人为的可能性?”叶剑锋心里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说的人为不一定是故意,可能无意中人为变动了吴天法的体位,造成了脚踩到油门上。”
“先把人抓了!”余世春这时当机立断,“不管怎么说,吴天法的死和吴梦洁、胡斌肯定脱不了干系!对吴梦洁加大审讯力度,尤其是刚刚提到的一些细节上的行为、动作都问问清楚,还有针对他们两人的外围、社会关系也必须彻查深挖。”
这一场会议就像集结号,号声一响,每一个人必须立即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成败似乎在此一举了。
法医也不可能因为尸检工作结束而停歇下来,叶剑锋也对接下来的工作作了具体安排,他让陆林国跟着李成胥和程建斌一道回县局,把两次尸检的详细情况、分析意见先整理出来,而自己则跟着杜自健和丁旭华进行后续的现场勘查工作,不把现场吃透,他总觉得不踏实。
沈岳明这一次亲自来了到审讯室。
吴梦洁发现,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先前那个帅气的警察了,而是一个体型中等、前额秃亮的中年大叔,浓眉下双眼凛凛逼人,不仅问话的人换了,连问话的房间也换了,吴梦洁感到一股寒流沁入身体。
“吴梦洁!把头抬起来!”沈岳明正言厉色,“我不管你和胡斌之前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勾当,这一次你们整大了,整出人命了!你知道吗?”
一听说出了人命,吴梦洁一阵颤栗,一时间张口结舌。
“昨天晚上和你一起出去的人死了!被烧死在车里!”不管吴梦洁是否知道吴天法已经死亡,沈岳明决定直接和她摊牌。
“怎么会死,这真不关我的事啊?”吴梦洁这才缓过神来。
“关不关你的事,那要看你老不老实交代了!”沈岳明敲了敲桌子,“不关你的事,你就老老实实、主动说出来,配合我们调查!和你有关,你也跑不掉,更要主动坦白!大道理我不和你多讲,如果和我们对抗对你肯定没好处!”
久未露面的派出所王所长在这节骨眼上,特意叫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端到吴梦洁眼前的桌板上,谆谆告诫:“小姑娘,你看你,这么年轻,样子又好,做啥不好,非得做这个?现在是人命关天,整个公安局都被惊动了,我们局长都亲自来找你谈话了,瞒是瞒不住得啊!”
一股温热的奶香像一股暖流融进吴梦洁血液里,她看了一眼这位慈眉善目、两鬓斑白,和父亲一般年纪的老警察,眼眶竟有些湿润。
沈岳明接了一个电话从门外走进来,一改刚才的厉色,竟又温和地说:“我们不是逼你,你想清楚了再说,胡斌已经被我们抓住了。”
吴梦洁没有说话,双手握住奶茶杯,温热的奶茶也阻止不了微微颤抖的双手,泪水也渐渐模糊了双眼。
晚上十点,专案组找来一辆与烧毁车辆同款的轿车,半旧不新,使用年数就相差两年。
谁会真得提供一辆车让警方做实验?
叶剑锋带着万分的好奇心也跟到了现场,原本他就是想在旁边看看热闹,见见世面,但一看到车,他忍不住还是坐到了驾驶室,尝试着哪种姿势、情况下,脚最容易意外地踩到油门踏板。
这一坐不打紧,杜自健让他干脆别下来了,让他打开车门,挂P档,点火,踩油门。
在一切安全措施准备完毕后,叶剑锋踩下了油门,顿时一阵轰鸣。
五分钟过去了,发动机周围金属温度达到了500摄氏度,十分钟过去了,发动机周围金属温度高达850摄氏度,这相当于一支香烟点燃的中心温度,不仅如此,排气管后面的雪基本上开始融化了,又过了五分钟,已经闻到有焦糊味从引擎盖串出,立即停止了实验。
车当然不会真得烧掉,但十几分钟的实验已经让涡轮增压器的密封环、气管垫片产生了损坏,叶剑锋真得为车主心疼,在得知车辆的人是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时,更是让人折服。
好在实验没有白费,可以肯定空踩油门可以产生自燃的条件。
与此同时,胡斌和他的车已经被带到了洪武县另一个派出所,在前期警方掌握的大量证据面前,尤其是现场附近留下的他那辆车的轮胎印痕,他已经百口莫辩了,他到是一五一十地承认了和吴梦洁合伙玩“仙人跳”,骗取钱财的事。
从法律角度说,他们这一次不是骗,而是盗窃。
吴梦洁凭着她出众的姿色,婀娜的身段,到哪里都会引起一些男人的非分之想,如果她对一个有欲念的男人唇赠香吻,眼送秋波,对方绝对招架不住,吴天法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地上钩了。
案发当晚,吴天法本身就已经酒过三巡了,在KTV与吴梦洁卿卿我我之后,两人一拍即合,乘着夜黑去野外潇洒一番,也许是被冬夜里冷风刺激了,有些酒多的吴天法在半路吐了,这正是吴梦洁买水下药的好机会。
吴梦洁一开始没让吴天法喝,她说水太冰了,等在怀里捂热了再给吴天法喝,一到古井村那个采石场时,吴梦洁将怀里的水递给了吴天法。
吴天法真是如饥似渴,咕咚咕咚大咽几口,就开始动手动脚,搂搂抱抱了。
这时的吴天法已经欲火中烧,血液澎湃,这让喝下去的酒和药发作得更快,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昏昏沉沉了,很快,还没占到美人的便宜就昏睡了。
吴梦洁说大概过了七八分钟,胡斌发微信给她说到了,她就拿走了吴天法手包里的八千多元钱往路口跑去,上了胡斌的车上,给了胡斌三千,再后来自己就下车回租房了。
从胡斌的口供看,虽然他不知道吴梦洁和吴天法两人在一起的行为过程,但最后的说法都一样,胡斌就是开车负责接应的,他的车和人没有靠近吴天法的车,最后一刻只有吴梦洁单独在吴天法车上,直到离开。
叶剑锋在侦查实验做完之后,实在熬不住了,就回到附近宾馆睡下了,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早上醒来,他才知道很多事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有些是预料之中的,有些却出乎意料。
吴天法被烧死的事实基本上查清了,尤其是吴梦洁说到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吴天法在车里昏睡的时候,她不小心把吴天法的手包弄到驾驶室脚垫上,为了拿到包,他把吴天法的两只腿朝里面移了移,据她自己回忆,不知道有没有压到油门,但她的确听到发动机”轰”得一下巨响,还吓了她一跳,赶紧拿了钱就走人了!
没有证据表明胡斌接触过吴天法的车和人,但监控显示当天晚上22:55他的车是从国道开往绿林县的,去的目的是找他正真的情人,而监控上难以发现他的车有明显撞击痕,找到他的车时也的确没发现撞击痕。
那就是说,目前胡斌撞人的嫌疑暂时排除了,在没有找到其他车辆的情况下,夏颖老公洪炜嫌疑陡增,而洪炜是死活也不承认撞过自己的老婆!
没想到夏颖的案子到查不下去了,叶剑锋被叫到会议室。
“叶所,能确定被撞过吗?之前体表上不是没看出撞击伤吗?”王队长不得不怀疑之前法医的推论。
“确定!是这样的,我解释一下。””叶剑锋站起来,走到一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说,“一个人在站立位的时候,不管他是不是在走路,至少有一条腿承受着大部分身体重量,也就是受力腿,那么腿的肌肉是紧绷着的,肌肉的力量也是很大的,这种状态下,如果腿部突然受到撞击,会导致膝关节瞬间过伸或过屈,从而造成关节面损伤。我们也是在解剖的时候发现了夏颖左腿关节面的这种损伤,体表没有明显损伤,可能是因为一是衣着很厚,二是撞击部位主要在小腿后侧和腘窝,也就是车是从东往桥的方向开,三是从夏颖坠落的位置、方向和坠落时的初始速度分析,车速并不快,最多三四十码吧。”
“你说得那个膝盖的伤摔不出来吗?”
“至少这个案子上,不是摔出来的,夏颖被撞下桥很不巧,正好是头部着地,可能有过翻滚,但下肢一般会是屈曲状的,所以她的膝关节符合车撞。”叶剑锋想了想说,“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下,因为我分析车速不快,最多把人撞出去十米左右,不会形成高抛,撞她的车上不一定有明显破损痕迹,可能也只有引擎盖有些变形,修起来也很快,无论有没有,我觉得还是要好好查查附近修理厂有没有修过可疑车辆。”
“你是不是还怀疑胡斌的车?”
“至少不能排除他之前走过那段路吧,也许他后来掉头了。之所以这么想,还有一点,她老公是有嫌疑,假设她老公撞的,那肯定是故意,故意得话车速应该很快,因为想至人于死地嘛,一般会突然加速撞上去,那下肢损伤和坠落速度会更快。”
王队长细细想来,觉得叶剑锋说得也有道理,事不迟疑,他决定立即再去一趟绿林县,查找胡斌那辆车的所有轨迹。
侦查方向一旦找准了,有些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在绿林县交警的配合下,当天晚上就查到了胡斌的车的确进过修理厂,车是他在绿林的情人开去的,是在一个朋友的修理厂,稍微整了整基本上就回复了原貌。事实胜于雄辩,胡斌肇事逃逸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了,胡斌也不得不承认撞死夏颖的事实,因为撞了人,他才决定调转车头走国道连夜赶往绿林县,第二天一大早让情人开车去了修理厂。
而夏颖老公因为洗脱了嫌疑,对警方不仅没有怨恨,而且更是感激不尽。
水落石出,但两名受害者的家人仍沉浸在痛苦的深渊中,他们也许很难走出这个凛冽的寒冬了,这原本是两起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剧,如果吴天法不嗜酒好色,如果不去寻找刺激,.......他就不会丢掉性命。同样如果夏颖不和老公吵架,如果洪炜不把老婆丢下,......夏颖也不会命丧河间涧。
人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什么样的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