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清秋,在气喘吁吁地折磨一只原色的凳子,榫子的呻吟,低而暗哑地响着,笑意浮在她翘起的嘴角。
从东平买下18楼的公寓时,这只凳子就被她设计成了利器,凳子的呻吟,是滚过她心底里的笑,合着薄而脆风铃声,纷纷扬扬……
她以诱惑的姿态靠近东平,他却,拒绝了她表演的爱,付出了一个男人不该付出的好。
她为这个男人报考了这座城市的大学,按响了他的门铃说:先生,请给我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让我做您家的钟点工好么?
东平的眼神,飞快跳跃得恍惚,为她开了门,东平太太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狐疑姿态问:找钟点工做,怎会偏偏找到我们家门上?
她怯怯地看着他们,轻声说:高年级的同学告诉我们,这个小区住的全是本市有钱人,想做钟点工最好到这一带来挨家敲门。
东平太太不冷不热地审视着清秋:我们家不需要钟点工的。是送客的姿态,清秋用求救的目光看了东平一眼,默默地离开,然后哭了,那么好的设计落了空。
转机发生在公交车站,穿着休闲装的东平追过来,告诉她:我太太同意请你做钟点工了。
她却只做了一个月,就被辞退了,因为东平太太看到了东平的目光,像风筝,而清秋的身影就是牵动这只风筝的线。
逼近不惑的女子,哪个不是敏感而自卑的呢?
结完帐,东平开车送清秋回学校,一路上,不时扭头看她,清秋面上挂着从容的笑,心里,却冷如冰窟,知道,此后,未必有机会靠近他了,那么多念头,在脑海里飞奔,跃跃欲试的脚无数次试图探过去,狠狠跺在他踩油门的脚上,让车子疯狂冲出去,哪怕同归于尽,有什么不可以?
车子上快速路时,终于,清秋的脚狠狠跺了过去,车子却只是微微一晃,并为加速到疯狂,东平咬着牙嘶嘶问:小姑娘,怎么了?幸亏我的车子是无级变速,坐别人的车子时可千万别开这玩笑。
清秋就又羞又愧又是绝望地哭了。
东平伸手抚摩了一下她肩上的长发说:你的眼睛,令人难以释怀,它们,像两滴坠落在空气中的阳光,干净剔透。
清秋愣了一下,如捉住救命稻草般飞快演绎谎言:我一直在等被一个像你一样温暖的男人来爱。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低低说:是的,太久了,我等了十年了。
十年了,多少往事都失去了颜色,惟独东平的名字,日益艳烈地浓郁在清秋心里,是他,酒后驾车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父亲,那个冷得出奇的冬天,一枚余温尚存的烤红薯藏在生命痕迹已是了无的父亲的胸前,成了清秋生命中最后的温暖,早早地懂得了眼泪是世间最没用处的东西。
让他去死。如果这也算理想,那么,它是这些年来,清秋唯一的理想。
所以,来了B市,所以,去他家做钟点工,所以,要诱惑他,这一年,清秋19岁,读大二。
结果是,这个有着苍茫眼神的男人,拒绝了她的主动示爱,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平和地说:小姑娘,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好好读书吧,我会经常来看你。
清秋没期望他真的会来看自己,非亲非故,无有交情,且又那样明确地拒绝了自己的示好,作为男人对女人的常态,对自己他应是失去了殷勤的缘由了。
所以,当东平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寝室楼下时,她曾以为是梦。
后来,渐渐熟悉,东平每周都会拎着大包小包来看清秋,惹得那些曾对清贫的清秋有些看低的同学,眼里都有了羡慕。
每次在他转身之后,清秋把吃的摊开在桌子上任人随便去吃,自己却冷眼观望了,不肯吃一点,衣服,书,专属于女孩的玩具,一转手,都送了人。
那些好,化不掉凝在清秋心都的寒冷仇恨,他不会知道,永远。
他来了,清秋的眼里,便装满了柔情和委屈,是暗恋女孩子惯有的表情,在校园里,这样的表情比比皆是,不必刻意就能学到。
哭泣,无声潜藏在夜里,只为,这个被她仇恨了十年的男人,离她,是如此的近,她的仇恨,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一次,他请清秋去吃饭,清秋定定瞅着他问: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他慢慢剥了一只虾递给清秋:因为你的眼,是两滴晶莹的阳光。
眼睛里有两滴阳光的女孩,应该不只我自己。
只有你……你眼里的阳光,是滴在我心上的,不能忘怀。
泪,在清秋心上,轻轻滑过,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依在洗手间的门上,泪肆无忌惮了一会,十年前,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再也不会醒来的父亲,然后,看着垂手站在一旁做负疚状的东平,无声的眼泪,像铺天盖地的阳光。
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流泪不哭。许多人揩着眼睛低声说。
十年过去了,她习惯了流泪时,面容平静,没有声音,十年了,她出落成婷婷袅袅的女子,旧日的青涩,悄然退出她的脸庞。
东平对她的那份好那份暖,渐渐模糊了凝在心头的仇恨,每每清秋问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呢?
他总是回答: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滴阳光的。
千篇一律得让清秋失去了刨问究竟的耐心,安然地享受他的好,甚至,连暧昧的暗恋都不需再去表演,他的车子时常在黄昏时停在校门口,见清秋出来,飞快打开车门,话亦不肯多一句地看着她,笑声就满街流窜起来,朗朗的,像极满街的阳光,很多时候,清秋会笑着笑着就别过头去看他,看得自己失神,看得他脸上冒出细细的惊悚,停车问怎么了?
清秋才会一个激灵醒过来,用梦游般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他,喃喃说:你真的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么?
东平笑她傻,像三五岁的孩子。清秋的泪就扑簌簌落下来。
他怎知道,清秋是多么地愿意,自己找错了人,他真的真的不是自己等了十年的东平,父亲走后的十年,除了那些居心叵测的男子,谁曾给过她这样贴切的温暖呢?哪怕没有未来。
一个人的夜,清秋会对着台灯的方向看自己的十指,它们折射出柔软而温暖的柠檬光泽,她想象着它们握住了东平仆仆做跳的心脏,然后,她会用似水般的柔情盯了他的眼眸,笑盈盈问:你记得十年前的那场大雪么,记得那个下雪的夜么?
想着想着,身体就会蜷缩起来,一种疼而凉的东西,滑过了心尖。
痛疼漫无边际的蔓延,很多时候,她恍惚了这种疼究竟是来自十年前失去父亲,还是,幻想中东平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夜夜,不能自问,怕是一问,心就退却了。
那日,东平擎着一串钥匙,不肯多看清秋的眼神,拎起她的背包一声不响地把她塞进车子,到了一栋公寓前指了高高在上的一扇窗子说:那里就是你的家了,从此以后。
清秋默默地看着他,不语,任他拉着进了电梯,只在,被他拉进门之后,后背抵在冰凉的门上,拽住了他的手,再一次问: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东平看着她笑:因为你眼里有两滴阳光,看到你快乐,我就幸福。
说着,拉着她去看厨房看卧室,一切都收拾停当,闲适得有些冷静,好似单缺了主人入住的人气温度。
阳台是开放式的,向下一看,人便有了些晕旋。清秋趴在栏杆上,突兀回头说,人在落下去的过程中,会不会像飞翔得像蝴蝶一样美丽呢?
东平一下子便寒了脸,抢上前去,将她一把从阳台上拉回来:不许乱说。
清秋就哏哏地笑了。
那天晚上,东平下厨给她烧了菜,菜式精美,味道也是不错的,加上琥珀色的葡萄酒,整个客厅显得摇曳多姿,喝酒时,清秋眼波浩淼在东平的脸上,心下的表情,却像极了不动声色的杀手,异样的冷峻。
然后,从容地去卫生间洗了脸,依在地灯的光影下,看着他,解开了裙扣……
东平点了一支香烟,淡定看着她的目光,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分寸,一点点地就慌了,松垮的裙子滑在了脚下,她就那么无助地看着他,茫然无措地问: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
东平按灭了烟,走过来,她闭上了眼睛,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在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
如果,这算是代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落下的裙子,被从脚踝一点点提起,扣子被那双温热的手一粒粒扣上,清秋在惊诧中张开眼时,防盗门一悄然合拢了,只有一支未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寂寞地袅袅着。
忽然地,她就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哭了,她的心,已经很久没被这样的失落侵袭过了。
她一下下地按上东平手机号:你轻视我么?
东平没有说话,她仿佛穿过话筒看到了他恍惚的轻笑。
收线后,清秋望着清冷的夜空,慢慢说:许东平,我不会放过你,无论,你曾是如何地善待过我。
目光收回时,落在了凳子上,拖过来,摇晃着凳子腿,榫子吱吱咯咯的呻吟里,她哏哏笑了,冷得灿烂。
清秋说:如果阳台上种上藤萝该多美呀。
第二天,阳台上就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萝,清秋抚摩着藤萝的叶片:如果,阳台上吊满风铃多好呀,轻风吹拂时,它们会唱歌驱散我的寂寞。
她静静地看着东平,嘴微微翘起嘴角。
东平就下楼去了,清秋知道,当他回来时,怀里,一定抱着各式的风铃,然后问她,这个那个该挂在什么位置,这样想着的时候,清秋的心,又在一揪一揪地疼了,疼得让她不能站立。小时候,父亲给她买了很多风铃,挂在窗子上,夜风一吹,它们零丁清脆的声音会帮她打跑孤单的恐惧。
那些因了东平而远去的,再也回不来的爱,成了记忆中的绝唱。
那么,现在,是该他偿还的时候了,那些即将被挂起来的风铃,也将成为他生命最后的绝唱。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而浪漫的方式,设计了许久才找到的。
一直的,清秋抱着膝盖,蜷曲在阳台上,直到东平开门进来,他放下怀里的盒子们时,里面终有耐不住寂寞的风铃,零丁响着,很是寂寥。
东平亦不说话,一味低着头打开一盒又一盒的风铃,灯光柔和,在清秋心里,它们的温柔,都是冷而致命的。
东平说:我来帮你挂上,好么?
清秋冷丁跳起来:不要,我自己来。
说着,就扑上去,像是害怕被人抢了珍爱玩具的孩子,东平抚摩了一下她落在肩上的发,笑了,眼神里滑过一丝落寞的灰寂。
风铃,被清秋自己挂了上去,她时常躺在床上,看它们在班驳的阳光下跳跳荡荡的歌唱。
东平来时,也会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看,看风铃,看她看风铃的眼神。
渐渐,它们被风纠结在一起的多了,一如,那些纠结在清秋心下的往事,经久不散。清秋便合上通往阳台的窗帘,白日里,亦不肯拉开,她是那么地怕看见它们越来越多的纠结,想要的那个结果,将会随着它们的纠结而越来越近。
夜里,常是泪落满枕,总是梦见,自己垂着长长的腿,坐在阳台上,而东平仰着微笑的面孔,蝴蝶一样飞翔在坠落的过程中。
每一次醒来,心里都塞满了灰而苍茫的冷寂,好象随着那个梦而死掉了。
在那些搂着热水袋给心些温度的夜里,清秋知道,自己,深深爱上了那个即将被自己杀死的男子。
而她的心,又是那么狂野地,要去,杀死他。
刮过窗外得到风,已冷而硬了,像了清秋的心,这个周末,阳光好的透视性很好,好地得她可以穿过对面单元敞开的阳台门窥视到他们的家,甚至,穿过薄薄的窗纱,看到对面一对情侣纠结在一起的脚丫子。
冬季,有这样的好天气,是难得的,不可以错过,只有周末,邻居门才会在家,只有这样好的天气,邻居们才能看到有个踩着的凳子的男子在整理风铃时,被坏掉的凳子摔出了敞开式的阳台,而非人为谋杀。
她电话东平:来帮我做点事好么?
半个小时后,她笑吟吟对站在门外的东平说:帮我把被风纠结在一起的风铃解开吧,它们的响声越来越稀疏了。
说毕,就低了头,一如初见时的娇羞。
东平说好啊,把顺道买来的零食,放在茶几上,去看阳台的风铃时,眼睛眯了一下,转头说凳子在哪?说完又兀自笑着说:呵,这里就有凳子,我又去问你。
清秋再也压不住满眼的惶恐,怔怔地看着他拎起那只宿命的凳子上了阳台。
当东平的一只脚踩上凳子时,清秋低低地尖叫了一声,东平却笑着说:清秋,你的瞳孔真的像两滴清澈晶莹的阳光。
清秋已是泪流满面,全然忘记了预先设计的自己该是匍匐到阳台上去,然后,在东平专心整理风铃时,拼尽力气,将凳子断掉时万一倒向里面的东平向外推去……
不要上去,我不要你整理风铃……
东平长长地吁了口气,踏了上去。细碎的木器断裂声,滚雷般响过清秋的心底。
摇摇欲坠中,东平没有任何一点本能的求生挣扎: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么?那是我在赎罪,我知道你是谁,我记得你的眼睛……
然后,身体倒出了阳台栅栏,清秋大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一次话……
扑上前去的清秋,被巨大的惯性带出了阳台,她听见了风,在耳边忽忽响过,听到了阳台上的风铃在清脆的歌唱,还有,一个温暖而虔诚的声音在说:我爱你……
这个一诺,应是他派来的杀手,不具备一颗寒冷的心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