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太老了,漆成红颜色楼梯扶手,以及那些被踩掉了油漆而显得粗糙的楼梯,还有在风中咿呀做唱的窗子,无处不在地显现出了一种破败。
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楼炸了,你等着瞧。李小兰坐在院子里的高大白玉兰树下咬牙切齿,十指翻飞若花,一条五彩斑斓的围巾缓慢变长,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恨,对这栋日益老去的楼以及它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尹河——一个在夏天总是穿绵软而宽大的白色唐装、喜附庸风雅的男人,他的大半生在收收房租、和女人打情骂俏中挥霍过去了,李小兰曾敢怒亦敢言过,除了落个身心俱伤,无有他用,索性,她将对尹河的愤怒化做了爱,倾注给了儿子尹龙。
成年后的尹龙是个白净而少言的男子,他的腿很长,喜欢坐在卧室外的阳台上,将长长腿荡来荡去的,而老朽的木头栅栏随着腿的摇晃发出危险的咿呀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悄悄地潜行,为此,李小兰数次呵斥他。
他总是淡漠地看看李小兰,轻轻一跃,跳下来,懒散地回卧室,面对滥情的父亲,尹龙对李小兰的同情已经变成了看低,其实,就她的才干,完全可以挣脱掉这场失败的婚姻开始另一种精彩的人生,为什么她笃定了要将自己的一生淹没在令人生厌的诅咒里呢?在与尹河吵完架或是他彻夜不归的早晨,李小兰就会将他的脑袋揽到胸前,流着眼泪说:龙龙,你要好好读书,你要有出息,替我争口气。开始,尹龙会恐慌,总觉得李小兰说完这席话便会抛下他跑掉了,随着他渐渐长大,对李小兰的眼泪也渐渐习惯了,除了窒息不再恐慌。
每每听别人讲述自己的童年时,尹龙的眼里,便会流淌出洪水一样汹涌的羡慕,他的童年像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长廊,生满了令人厌恶的绿色苔藓。
在尹龙23岁的秋天,尹河赌咒发誓说痛改前非善待与李小兰的感情,李小兰不屑一顾:若再信你一次,我会不得好死。
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她一直固定地抽哈德门这个牌子的香烟,就如她对尹河又恨又疼却不能离开。
尹河郑重其事:这一次,我是认真的。他很混,偶尔也会良心发现。李小兰就哏哏地笑了,笑得手指都有点颤了,她的指很好看,优美修长,宛如戏台上的优伶。
尹龙怔怔地看着李小兰的手指,心,莫名地慌了一下,为了让李小兰相信这一次是真的,尹河决定带她去九寨沟旅行。
一周后,尹龙飞到成都,尔后,又被旅行社接到了一个至今他仍无法记起名字的县城,旅行社的人将他带到了一家医院的太平间,天已有些微黑了,小城的天空挂满了星星,像眼睛,李小兰的眼睛,它们忧伤地看着他。
尹龙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地转身就走。
旅行社的人说:明天再来看?
尹龙低着头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们帮我处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勇气,他觉得,那种生者对死者的眷恋,是残忍,是对死亡的亵渎,在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气呢?
身后的人将信将疑地交换着眼色,直至追到酒店让他在一纸协议上签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难他们半分,与其他长哭短嚎地提出种种要求的遇难旅客家属相比,他散淡得简直不可理喻,他们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几句,便一转身便换做欢天喜地出门去了,酒店走廊有面巨大的镜子,将他们的表情变换尽情出卖了,尹龙呆呆地望着镜子,渐渐的,似是有团雾气在镜子中温润开来,雾气里,李小兰的脸逐渐清晰,她一边把一片掉下的头皮奋力按回到头上一边哭泣着说:我不该信尹河的话,你看,终于是一语成谶……
尹龙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秋天,碧幽幽的,比青岛的秋天安宁,在这个刹那,他的心,无比酸楚,泪水只是轻轻地湿了一下眼睛,没落。说:妈妈,以后,你们就别吵了。
第二天,尹龙找到旅行社留下来善后的人,他说:麻烦你们请人给我妈妈做一下美容手术,把她掉下来的那片头皮逢上,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她被车玻璃撕开的颈动脉缝合一下,她很爱美。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里,尹龙笑了笑:拜托了,我去买只旅行箱装他们的骨灰盒。
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兰终于到达了尹龙的理想状态,他们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背叛落泪和吵闹,所谓爱恨情仇,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而变得毫无意义。
李小兰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时,逢着雨后天晴,所有游客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正当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清冽迷人的空气时,有团不明飞行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飞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所有人都张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随着不明飞行物的逼近,喀嚓声震耳欲溃,惶恐的尖叫冲出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司机被尖叫声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车身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山谷。
其实,飞行物是雨后聚成一团飞行的蜻蜓,在飞行中,它们的翅膀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喀嚓声。
这些奇妙的场景,是司机陈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车子下坠的过程中,他探出身体拽住了山谷壁上的一棵小树,讲述这些时,他满脸懊恼的灰暗,为自己的生而感到无耻,因为他将那么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送去了地狱。
次年春天,老楼的房客和路过老楼的人都仰起了头,那株玉兰树上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像一方方洁白而干净的手帕系满了树枝。
老楼依旧,房客依旧,少了的,是那个在玉兰树下织毛线的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长眠于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除了尹龙,没人知道。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偷窥一楼东侧的悠悠了。尹龙想象每个夜晚,李小兰的灵魂会从玉兰树下升起,轻盈地飞起,盘旋,尔后,端坐在玉兰树的枝桠上窥视所有她欲知却不曾知的一切。
她总担心尹河会趁她睡熟之际溜到悠悠的床上,为这,她总是不敢深睡,惟恐灾难会随着睡眠一起到来,缺乏睡眠,使得她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因为悠悠太漂亮了,不然,尹河怎会破例把一楼东侧那间房子租给她住呢,一楼向来不租给任何人,尹龙曾在深夜里听到他们为此争执,压抑的愤怒之后就是皮肉的撞击声。
喜欢穿橘红色弋地长裙的悠悠,却在每个早晨和黄昏泰然地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去逶迤,李小兰狠狠地盯着她婀娜摇曳的背影,恨不能将眼球化做了利刃,向着她心脏的方向,准确地投掷而去。
现在,是夜9点,尹龙喝了一杯咖啡,穿上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并打上了浅灰色的领带,望着李小兰的遗像,想她对自己寄予了那么期望,他却什么都不曾为她做过,甚至她和尹河吵架时都不曾为她帮过一次腔,他是儿子,总要为她做点什么才会令以后的自己想起来便觉欣慰。
他想到了李小兰的假想敌——悠悠。
尹龙打开了门,犹豫了一下,有种莫名的隐秘心态,不想给任何人知道自己正朝悠悠的房门走去,可,空洞的脚步声却在逼仄昏暗的走廊里撞击着沉闷的空气,李小兰虽在气愤时嚷着要把老楼炸掉,但这并不防碍她每年秋天都会去人力市场唤两个打零工的油漆工回来,将优质的松木地板上一遍红漆。
在这个夜晚,尹龙第一次觉得这些闪烁着金属般光泽的红地板,像鲜血,让他的思维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站在悠悠门前,举了举手,又收回,两手搓来拧去,正当他想是不是回去时,眼前,悠然地闪出一片明晃晃的亮,一个男人驮着一身的灯光向外走,使他看上去就像一道剪影,显然,看见尹龙,愣了一下,说:你找悠悠?
尹龙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男人依旧背着光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
尹龙指了指房子,还没说什么,男人就用鼻子冷笑了两下:真快,我刚表示了弃权你就追到门上了。说完,便离去了,坚实的地板被他踩得仆仆做响,尹龙晃了晃头,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就听一个软软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尹龙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来找她的,却不知该怎样开始,遂指了指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说:你男朋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竟和你妈一样八卦。悠悠鄙夷地乜斜着他,突然扬了扬脖子,大声说:他是别人的老公,以爱情的名义来我这里偷了几次腥而已。
走廊尽头的影子顿了一下,飞快地闪过了拐角。
悠悠依在门上,望着走廊的尽头,脖子伸得很长,像天鹅的项,优美流畅。
后来,尹龙坐在悠悠的沙发上,悠悠点上一根褐色的香烟,咬在齿间,歪着头,把眼睛眯得细长细长地看他:你在我门口做什么?
尹龙说:你可以搬走吗?
悠悠怔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向前倾来,方才还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像黑夜的猫:这是你妈的遗言?
尹龙摇了摇头,讷讷说:应该是她的遗愿吧。
这是为什么?我没招她没惹她,更没偷她的男人,这恶毒的女人。悠悠望着门口咬牙切齿,腾地站起来,卡着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橘色的波浪长发像春天的柳枝,在腰际荡来荡去: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我不搬!
她走到尹龙面前,用哀怨的目光笼罩了他的面孔:你和他一样,都想在今天晚上置我于死地?
除了李小兰,从没女子与他的脸这样近在咫尺,甚至,只要他的目光往下微微一垂,沿着那件柔软的真丝上衣领口,就能看见她饱满而活泼的乳房,微微地颤动着,像两只愤怒的鸽子。
一些纷乱的喧腾声,如千军万马在尹龙心间嘈杂而过,尔后是面红耳赤。
悠悠没有搬走,因为尹龙的心疼了,因为她望着尹龙,望着望着,两滴晶莹的泪,从她白皙的脸颊滚滚而落。
尹龙鄙视令女人流泪的男人,譬如尹河。半年之后的冬夜,躺在他怀里的悠悠坦白说,那天晚上的眼泪并不是因为他让她搬家,而是缘于绝望。
尹龙笑吟吟地抚摩着她的脸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我也不允许别人使你流泪。
可是,说这句话的尹龙心中,已有冰冷的液体淅沥而下,悠悠是不爱他的,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就想变成他心中的天使,并围绕着这一目的不停地制造谎言。
悠悠的坦白让他绝望。
绝望的夜里,他伏在电脑上,疯狂地制作动画,并且学会了抽烟,迷上了品酒,品着品着人就醉过去了,一些窃窃的笑,它们像一些小小的动物潜伏在塞满了灰尘的墙缝里,透明而无形,趁他醉眼朦胧时跑出来放肆,他站起来,趔趄着要去捉住它们,它们却轻巧地跑了,跑进了墙里,似要引导他穿墙而过,墙的那一面,睡着悠悠,她不肯在他的床上过夜,并且,准时把房租拍在他面前说,面色凛冽说:如果你想看低我,就拒绝收它们。
尹龙爱她,尽管她说她直在等他来找我,在等他允许她继续爱他。
她说这些时,窗外的玉兰枝叶发出了海涛般的汹涌声,一浪接一浪地扑在坚硬的礁石上。
每每黄昏,尹龙便来到这家叫街角的咖啡店,临窗而坐,叫一杯柠檬水,慢慢地喝,喝完这杯柠檬水,悠悠就下班了,她总是一边走一边把手包甩来甩去地东张西望着,好象一个无聊到了极点的人在盼望故事发生,她的长发,在夕照中,像流淌的金子,眩人眼眸,偶尔,会有人与她打招呼,她笑一下继续前行,然后依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两眼懒散地望着车来的方向。
当她从公交车站消失,尹龙便跳将而起,飞快奔向车站,在悠悠刚刚换上拖鞋并开始往下脱职业套装时,他就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门前。
悠悠也总是瞥他一眼,便继续嚼她的口香糖,任他从背后揽过来,任他温暖湿润的唇从颈一路爬到她的唇上,大多时候,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同他做爱,待他起身气,她像灵巧而皮毛光滑的小兽,滑离了他的身体,很快,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有些温润的沐浴液香从门的缝隙里蜿蜒钻出。
偶尔的,尹龙想把温存无限延长,便尾随她进了卫生间,可,当他看到了那枚被吐掉粘在洗手盆边缘上的口香糖时,心就抽了一下,或许,在悠悠眼里,他笃定了是枚随时可能被一吐在地的口香糖吧?弃之后,无有任何留恋价值。
尹龙想说服悠悠让他去写字楼下接她,悠悠拒绝得严厉:万一他也来找我,与你碰上了,我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尹龙忍了心里的酸楚,做无辜状说:干嘛要洗清呢?
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我一直不曾背叛过他。
可,你在撒谎。尹龙不死心。
所以说我是爱他的么,女人越爱一个男人就越要对他撒谎,因为她想做他眼里的天使呀。
房间很静,有水的滴答的声敲打着夜的寂寞,悠悠把睡衣从头上往下套,尹龙痴痴地看着她,幽幽叹息道:悠悠,我是爱你的。
刚洗完澡,皮肤潮湿,睡衣便有些艰涩地搁浅在了腋下,她裹在绵软的睡衣里,声音微恼: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爱你,帮我往下拉拉睡衣。
她像一抹剔透的月光,立在红艳艳的地板上,这具美妙绝伦的身体里的那颗心,却不属于他的,他伸手,没替她拉睡衣,而是,将她揽在怀里,伏在她耳边,用哀求的声音说:悠悠,你爱我吧。
说话时呵出来的气流扑在悠悠的脖子上,她有些痒,哏哏笑着,欲要挣出他怀抱,尹龙就觉有种冷,从脚下一寸一寸地升上来,扼住了她的腕,低低地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悠悠湿漉漉的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睡衣扑簌一下就坠到脚面上,看上去她就像一只修长的蛾:当你寂寞无聊,你喜欢做什么?
制作动画。
悠悠像包裹起一束海藻一样把长发用毛巾裹起来:你就是我的动画,有点事做,我才没空闲想那些绝望的东西。
长长的睡衣拖在地板上,干净的,一尘不落的地板。她拉开了门:你该回自己房间了。
在温柔的月光下,她的眼里满是妖媚的笑,可,尹龙看到一束犀利的冷光,正从她满是讥笑的心底,扑面射来,直中他的命门。
从那一刻起,尹龙决定杀死她,以最为优美的方式。
她不会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可以不爱他,但不能伤害他,而且是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在爱情面前的自尊。
次日,尹龙便疯狂地寻找一个叫陆天扬的男人,他就是那个不屑于让悠悠扑下身子来爱的男人。
找到他,实在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悠悠不爱尹龙,很多事不需避讳他,甚至,她会在某个深夜拎着一瓶酒叼着一棵香烟敲开他的门,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呓语般的情素与陆天扬的种种过往。
说到陆天扬时她满眼深情,拒绝尹龙以任何亲昵的方式碰触她的皮肤,她说回忆过去是对爱情最至高无上的忠诚,而尹龙不合适宜的亲昵是亵渎。
尹龙想,杀了陆天扬就是要了悠悠的命。
白天的陆天扬看上去很阳光,身材和鼻子都像杨树一样挺拔,面貌落拓,他打开车门说:我见过你。
尹龙说:是的,在悠悠门前。
他友好地拍拍尹龙的肩:如果你要娶她,我祝福你,走,我请你喝茶。
尹龙没喝出那茶的品位,一味低着头,陆天扬不时拿眼睛看着他,笑,不待他问,就说: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卑鄙,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
她从没说过你卑鄙,她一直在等你。尹龙埋着头,心下,为悠悠,生生地就悲凉起来,她揣着一颗那样卑微的心等这个男子允许她继续匍匐在地去爱他,在他心里,她却已成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陆天扬抿着嘴巴看他:给她做说客来了?
尹龙摇了摇头,半天才说: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陆天扬目光渐渐黯然,叹了口气:咳,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也不舍得放下她,她错就错在不该打电话约我太太出来摊牌,我被逼进死胡同里了,如果在情人和太太之间必须选一个令之受伤,百分百的男人会选择令情人受伤,因为伤害了情人只负良心的责任就可了,相比于法律责任,良心责任不过是根会在午夜燃尽的香烟。
那天,他们很晚才离开茶楼,也没太多话,也不甚看彼此,大多是抿茶,然后看着别处,谁也没有离开的理由,除了悠悠亦没可交流的内容。
而尹龙觉得在这里说悠悠是种亵渎。
所以,除了沉默,他们还是沉默。
夜空湛蓝星星寥落,一个没有结果的夜,当陆天扬向尹龙道别时,尹龙忽然伏到他车窗上:你能送我回去吗?
陆天扬沉吟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尹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子平缓地游进夜色,街道很静,街边的树木,像欲躲藏进夜的怀抱里的人林立两侧,静静屏住了呼吸。
偶尔,有流浪猫蹿过街心,还是谁也没话,尹龙用眼角看着他,第七次问:如果悠悠打算等你一辈子,你会怎么做?
他第七次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
一声悠长而冰冷的叹息滚过了尹龙的心底。
后来,尹龙想,哪怕陆天扬变换一下回答的话,他都会原谅他的寡情,他怎可这样自私?
他还记得当他把电线绕到陆天扬脖子上时,陆天扬还笑了一下,很简单,大约是嘲笑他模仿意大利黑手党模仿得很不到家,因为,他把电线绕在了他的下巴上。
只是,尹龙很快就让他明白了,这不是个模仿游戏,他的脸越来越红,他的眼神复杂而绝望,死死地看着他,像在要一个答案,尹龙伏在他耳边说:如果你活着,悠悠就永远不会爱我,而你,又是这样的卑鄙自私,根本就不配拥有她的爱情。
陆天扬恋恋地合上了眼睛。
那天夜里,尹龙驾着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的边缘,随着黎明的到来,他的心一点点失去了从容,任何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都不能令他放心地安置下陆天扬正在变硬的身体,他驾着车子疯狂地跑啊跑啊,觉得身上披满了窥视的目光,无论用怎样的速度都不能逃出这些眼睛的包围。
他筋疲力尽地将陆天扬背进家,反锁了门,又将他的车子开到了郊区随便停放在路边,很快,就会有人将它开走,专业偷车贼或不专业的偷车贼,因为,他将钥匙留在了车门上,但凡有些卑鄙贪欲的人,不会不动心。
死去的陆天扬看上去狰狞而败落,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完全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被随意丢在地上,尹龙扯了扯他的名牌衬衫,笑了一下,兀自道:人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天渐次亮起,他一直坐在陆天扬身边发呆,不知该怎么处理,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并在地板上泅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泽,忽然,窗子上响起了砰砰的撞击声,几乎让他失魂落魄,原来,是密密麻麻的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它们把身体当成子弹,撞向玻璃,将正要离开老楼去上班的房客惊得失声惊叫。
悠悠就是这时来敲他门的,他拖着陆天扬的身体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个绝密角落将他隐藏起来,却不能够。
由敲门变成了砸门,悠悠高声喊:尹龙,你睡死了吗?
终于,尹龙为陆天扬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偌大的壁炉,可以睡下两个陆天扬。
他关上壁炉门,搬过去几把椅子,有将衣架也立在那里,才酝酿了一下惺忪的声音对门外喊:我头疼。
门外很安静,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整个走廊里,只有忘记关闭的夜灯还在寂寥而黄昏地亮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些虚幻,他摸了摸脑袋,开始怀疑刚才的敲门声的真实性。
然后,他洗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澡,在窗外喷了一些杀虫剂,那些苍蝇和不知名的小飞虫像下雨一样劈劈啪啪地落下来,然后去上班,整个一天,都恍惚得很,期间,他很想打电话问悠悠,假若陆天扬死了,她会怎样?
忙得没机会打,总监一次次地来问那个广告FLAS,下午收工时间快到了,修养良好的总监终于难以保持绅士风度,几乎要将他从电脑椅上拎起来,因为他做的FLAS,所有人物的眼神都充满了死亡搬的绝望和空洞,他们的脖子上,都神经质地系着一条细若电线的古怪领带。
他没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一边收拾抽屉一边说对不起,末了,将钥匙一并放在总监面前说:我一直是个不称职的员工,请原谅。
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像一阵阴郁的风,掠过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回家,院子安静,那曾风竹依旧在晚风里簌簌做响,玉兰树枝叶繁茂,袅袅的炊香从二楼和三楼的共用厨房的窗子飘出来,他仰着头,吸了一下鼻子,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现在,他正站在梦的边缘。
进门后,他才忽然想起,今天没去街角等悠悠。
挂衬衣时,他一下子看到了挡在壁炉前的椅子以及衣架,心沉了一下,坐在壁炉前,慢慢拉开壁炉,他看到了李小兰的脸,她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流泪,她拼命地擦,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尹龙伸手去替她擦泪:我终于明白了,人要是连命都没了,所谓爱恨情仇所谓失败成功都失去了意义,晚了。
李小兰的脸,像水中的月,尹龙伸手一碰,就在空气中荡漾着碎去了。
后来,尹龙让陆天扬在壁炉里变成了一掊骨尘,再后来,他去街上买回一只蓝瓷花盆和一株栀子花,把陆天扬的骨尘掩埋在花土下面,当尹龙将那盆栀子花摆上阳台时,满脸是泪的悠悠挥舞着一张报纸闯进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大哭:他失踪了,有人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城发现了他的车,因为被转卖了太多次都无从调查线索了,他肯定凶多吉少。
尹龙抚摩着她的肩,说:他不会有事的,别多想。
悠悠伏在他的怀里哭泣。
那段时间,悠悠萎靡不振,因为陆天扬的失踪,竟使得她与陆天扬的太太修了好,尹龙时常看着悠悠蜷缩在沙发上抱着电话,热烈地和陆太太交流关于寻找陆天扬的最新动态,为了她们共同所爱的男人而前嫌冰释,全然没了情敌的敌对姿态,反而像是坚不可摧的亲密战友。
当法国梧桐在深秋里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悠悠终于相信,那个叫陆天扬的男人,她再也等不来了,她不再给陆太太打电话,甚至拒绝接听她的电话。
最令人惊异的事情是那株栀子花,在深冬腊月开满了白色的花朵,使得整栋楼都弥漫着奇异的花香,心无所期的悠悠在冬季里显出了一副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暮态,当尹龙向她求婚时,她揪下一朵栀子花嗅了几下,无谓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连栀子都能在冬天开花,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早点去登记注册吧,哦,忘记告诉你了,我怀孕两个多月了。
尹龙望着她,身心一下子涣散开来,这一刻的到来,轻易而随意,让他想起了米兰坤德拉的那本著名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原来,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多的不能承受之轻,人可以在生命之重下匍匐而行,却承受不起某种顺手一捻便是的幸福感。爱情就像一场马术表演,所有的意义都随着表演的结束而消逝。
他杀了陆天扬,要了悠悠爱情的命,而他,离幸福越来越远,他给悠悠戴上婚戒时,感觉举行婚礼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具尸体,婚礼徒有形式,没有任何的感情实质。
婚礼隆重而热闹,在同僚面前,悠悠的虚荣被狠狠地满足了一把,当然,当她们知道婚后的悠悠摇身变成一栋德式老楼的女主人时,嫉妒以及羡慕等诸多复杂感情都汇集在了眼里。
陆太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亲自到场,送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她甚至把悠悠拉到避人处说:就当我替他赎罪了。态度诚恳。
悠悠翘了翘嘴角。
那份丰厚的礼物,被遗忘在酒店大堂里,与人去席空的杯盘狼藉相得益彰。
虽然怀孕了,悠悠依旧风风火火地上班,并时常怂恿安心做寓公的尹龙给她买辆车,尹龙知道方便上下班是假的,而是用来满足她的虚荣,女人是种贪婪的动物,她们要很多很多的爱,亲情的爱,男人的爱,友情的爱,物质的爱……但,如果她不爱你,你就是把命都拿去爱她,她还是觉得整颗心空得像不见底的山谷。
尹龙抚摩着她日渐隆起的小腹说:答应嫁给我,是因为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陆天扬的失踪让你死心了?
悠悠用鼻孔笑了两声:两个原因选其一,你希望我选哪个?
你哪个都不选,就说因为你爱我。尹龙满眼希冀。
悠悠就笑着滚到一边去了,软软的大床像云絮,吞没了她,她就像隐藏在洁白云絮里的天使,张着单纯的眼睛,望着他笑,笑得眼泪都滚出来了。
尹龙的心,如同在被千刀万剐,每每这时,他就会嗅到浓郁的栀子花香,鬼魅般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在某些夜里,他看见悠悠赤着脚站在栀子花前,她俏丽的小鼻子凑在盛开在午夜的栀子花上,脸上荡漾着陶醉般的柔情万分,他颤声喊:悠悠。
悠悠不理不睬地继续着:这香味把我唤醒了……
那声悠长的叹息,像幸福的呻吟,在午夜里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尹龙曾把栀子花送过人,扔进过垃圾箱,可每一次,它都会完好无损地被悠悠捡回来或是要回来。
转年春天,悠悠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婴,他有着挺拔的脖子,日见落拓的脸型,总让尹龙觉得似曾相识。
望见栀子花香的时候,心下,响过了一声滚雷,他想到了陆天扬。
悠悠对儿子爱之若宝,为监护儿子的每一步成长,她辞职了,而尹龙对儿子,几乎连看到不看一眼,他知道儿子绝对不是陆天扬的,因为早在悠悠怀孕的几个月前,陆天扬就在壁炉中化做了一掊骨尘。
他不能接受儿子的脸型,更不能接受他挺拔得酷似陆天扬翻版的鼻子。
为此,悠悠时常和他吵架,生育不仅使得她的腰身变得茁壮了,连同嗓门也壮实了很多,他们总是吃着吃着饭就吵了起来,尔后,就是筷子、杯子、盘子乒乓砸在墙壁和地板上的声音。
每每这时,尹龙就想起尹河,为自己曾偏袒李小兰而后悔不已,他是那样地鄙夷他们,却终于,以婚姻的形式重蹈他们的覆辙,至于爱情,根本就不曾光临过他们。
在争吵声中,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悠悠总是惊喜地喊:尹龙,你儿子会翻身了;尹龙,你儿子会坐了,尹龙,你儿子会站了……
尹龙也曾试着去亲近并疼爱儿子,可不知为什么,只要看他一眼,他的心就会剧烈地、不可遏止地疼痛。
儿子快一岁了,已能自己驾着学步车到绕房间乱跑了,悠悠迷上了韩剧,买回了一堆一堆的影碟看得昏天黑地。
那天黄昏,像往常一样,悠悠在沙发上看碟,习习的晚风穿堂而过,尹龙在电脑上做动画玩,忽然地,他就心神不宁起来,好象有什么在身边盘旋,他拼命地想,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他焦躁地站起来,走到客厅,便看着这祥和的一幕,就像教堂的圣画一样美好。
他听到了儿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巡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他的心一下子就窒息了,他想喊,可,他却像被魔住了一般,干干地张着嘴巴。
一只灰色的鸟站在窗台的栀子花上,它看了看尹龙,又看了看在窗台下咿呀做声的孩子,尹龙看到它笑了,那不是鸟的表情,而是陆天扬的,他喜欢那样不动声色地笑。
尹龙挥舞着手,拼命喊悠悠……
悠悠吃惊地别过头,说:大惊小怪地喊什么?她的目光顺着尹龙的手指看过去,尔后,身体绵绵地瘫软下来,随着那只鸟的振翅而去,窗台上栀子花在儿子头顶的正上方,徐徐落下。
一地的栀子花瓣,零零落落地洒在儿子身上,他的嘴角还保持着笑的姿势,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可,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后来的悠悠经常坐在玉兰树下半天不语,或是突然拽住尹龙的手,冷丁说:那只鸟,真的是陆天扬派来的杀手?
尹龙郑重地点头,现在,他觉得很幸福,因为悠悠终于忘记了那个叫陆天扬的男子,而且,像他一样,只当拥有这个名字的男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不然,一只拳头大的鸟,怎会振翅一飞便蹬得下二十几斤重的花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