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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
(上)

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

《隋志》有《列异传》三卷,魏文帝 撰,今佚。惟古来文籍中颇多引用,故犹得见其遗文,则正如《隋志》所言,“以序鬼物奇怪之事”者也。文中有甘露年间事,在文帝后,或后人有增益,或撰人是假托,皆不可知。两《唐志》皆云张华撰,亦别无佐证,殆后有悟其抵牾者,因改易之。惟宋裴松之 《三国志注》,后魏郦道元《水经注》 皆已征引,则为魏晋人作无疑也。

南阳宗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曰,“谁?”鬼曰,“鬼也。”鬼曰,“卿复谁?”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数里,鬼言,“步行大亟,可共迭相担也。”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大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是再三。定伯复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至头上,急持之。鬼大呼,声咋咋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著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钱千五百。(《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四,《法苑珠林》六)

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太平御览》三百七十)

武晶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相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八)

晋以后人之造伪书,于记注殊方异物者每云张华,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称东方朔。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魏初举太常博士,入晋官至司空,领著作,封壮武郡公,永康元年四月赵王伦之变 ,华被害,夷三族,时年六十九(二三二——三○○),传在《晋书》。华既通图纬,又多览方伎书,能识灾祥异物,故有博物洽闻之称,然亦遂多附会之说。梁萧绮所录王嘉《拾遗记》(九)言华尝“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态》四百卷,奏于武帝”,帝令芟截浮疑,分为十卷。其书今存,乃类记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杂事,皆刺取故书,殊乏新异,不能副其名,或由后人缀辑复成,非其原本欤?今所存汉至隋小说,大抵此类。

《周书》曰,“西域献火浣布,昆吾氏献切玉刀,火浣布污则烧之则洁,刀切玉如蜡。”布汉世有献者,刀则未闻。(卷二《异产》)

取鳖锉令如棋子大,捣赤苋汁和合,厚以茅苞,五六月中作,投池中,经旬脔脔尽成鳖也。(卷四《戏术》)

燕太子丹质于秦……欲归,请于秦王。王不听。谬言曰,“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丹仰而叹,乌即头白,俯而嗟,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驱驰过之而桥不发。遁到关,关门不开,丹为鸡鸣,于是众鸡悉鸣,遂归。(卷八《史补》)

老子云,“万民皆付西王母;唯王,圣人,真人,仙人,道人之命,上属九天君耳。”(卷九《杂说》上)

新蔡干宝字令升,晋中兴后置史官,宝始以著作郎领国史,因家贫求补山阴令,迁始安太守。王导 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四世纪中)。宝著《晋纪》 二十卷,时称良史;而性好阴阳术数,尝感于其父婢死而再生,及其兄气绝复苏,自言见天神事,乃撰《搜神记》二十卷。以“发明神道之不诬”(自序中语),见《晋书》本传。《搜神记》今存者正二十卷,然亦非原书,其书于神祇灵异人物变化之外,颇言神仙五行,又偶有释氏说。

汉下邳周式,尝至东海,道逢一吏,持一卷书,求寄载。行十余里,(吏)谓式曰,“吾暂有所过,留书寄君船中,慎勿发之!”去后,式盗发视,书旨诸死人录,下条有式名。须臾吏还,式犹视书。吏怒曰,“故以相告,而忽视之!”式叩头流血,良久,吏曰,“感卿远相载,此书不可除卿名,今日已去,还家三年勿出门,可得度也。勿道见吾书!”式还,不出已二年余,家皆怪之。邻人卒亡,父怒使往吊之,式不得已,适出门,便见此吏。吏曰,“吾令汝三年勿出,而今出门,知复奈何?吾求不见连累为鞭杖,今已见汝,可复奈何?后三日日中,当相取也。”……至三日日中,果见来取,便死。(卷五)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岁余而卒。(卷十六)

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归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傍,林怆然久之。(今本无此条,见《太平寰宇记》一百二十六引)

续干宝书者,有《搜神后记》十卷。题陶潜撰。其书今具存,亦记灵异变化之事如前记,陶潜旷达,未必拳拳于鬼神,盖伪托也。

干宝字令升,其先新蔡人。父莹,有嬖妄。母至妒,宝父葬时,因生推婢著藏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经十年而母丧,开墓,见其妾伏棺上,衣服如生,就视犹暖,舆还家,终日而苏,云宝父常致饮食,与之寝接,恩情如生。家中吉凶辄语之,校之悉验,平复数年后方卒。宝兄常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卷四)

晋中兴后,谯郡周子文家在晋陵,少时喜射猎。常入山,忽山岫间有一人长五六丈,手捉弓箭,箭镝头广二尺许,白如霜雪,忽出声唤曰,“阿鼠!”(原注,子文小字)子文不觉应曰“喏”。此人便牵弓满镝向子文,子文便失魂厌伏。(卷七)

晋时,又有荀氏作《灵鬼志》 , 陆氏作《异林》, 西戎主簿戴祚作《甄异传》,祖冲之作《述异记》 ,祖台之作《志怪》, 此外作志怪者尚多,有孔氏殖氏曹毗 等,今俱佚,间存遗文。至于现行之《述异记》二卷,称梁任昉 撰者,则唐宋间人伪作,而袭祖冲之之书名者也,故唐人书中皆未尝引。

刘敬叔字敬叔,彭城人,少颖敏有异才,晋末拜南平国郎中令,入宋为给事黄门郎,数年,以病免,泰始中卒于家(约三九○——四七○),所著有《异苑》十余卷,行世。(详见明胡震亨所作小传,在汲古阁本《异苑》卷首)《异苑》今存者十卷,然亦非原书。

魏时,殿前大钟无故大鸣,人皆异之,以问张华,华曰,“此蜀郡铜山崩,故钟鸣应之耳。”寻蜀郡上其事,果如华言。(卷二)

义熙中,东海徐氏婢兰忽患羸黄,而拂拭异常,共伺察之,见扫帚从壁角来趋婢床,乃取而焚之,婢即平复。(卷八)

晋太元十九年,鄱阳桓阐杀犬祭乡里绥山,煮肉不熟。神怒,即下教于巫曰,“桓阐以肉生贻我,当谪令自食也。”其年忽变作虎,作虎之始,见人以斑皮衣之,即能跳跃噬逐。(卷八)

东莞刘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落,常以给膳。(卷十)

临川王刘义庆 (四○三——四四四)为性简素,爱好文义,撰述甚多(详见《宋书》《宗室传》),有《幽明录》三十卷,见《隋志》史部杂传类,《新唐志》入小说。其书今虽不存,而他书征引甚多,大抵如《搜神》《列异》之类;然似皆集录前人撰作,非自造也。唐时尝盛行,刘知几(《史通》)云《晋书》多取之。

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有《齐谐记》 七卷,亦见《隋志》,今佚。梁吴均作《续齐谐记》一卷,今尚存,然亦非原本。

吴均字叔痒,吴兴故鄣人,天监初为吴兴主簿,旋兼建安王伟记室,终除奉朝请,以撰《齐春秋》不实免职,已而复召,使撰通史,未就,普通元年卒,年五十二(四六九——五二○),事详《梁书》《文学传》。均夙有诗名,文体清拔,好事者或模拟之,称“吴均体” ,故其为小说,亦卓然可观,唐宋文人多引为典据,阳羡鹅笼之记,尤其奇诡者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云,“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所云释氏经者,即《旧杂譬喻经》,吴时康僧会 译,今尚存;而此一事,则复有他经为本,如《观佛三昧海经》(卷一)说观佛苦行时白毫毛相 云,“天见毛内有百亿光,其光微妙,不可具宣。于其光中,现化菩萨,皆修苦行,如此不异。菩萨不小,毛亦不大。”当又为梵志吐壶相之渊源矣。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

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师,即白衣,非沙门也。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病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云,“自可耳。”……即入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共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食未半,语担人“我欲与妇共食”,即复口吐出女子,年二十许,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内口中。夫起,语担人曰,“可去!”即以妇内口中,次及食器物。……(《法苑珠林》六十一,《太平御览》三百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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