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在存放了二十多年后,这份实验报告的纸质已经水分尽失,松脆到稍一用力就会碎成渣。
打开封面后的第一页,是类似医院病例那样的版式,铅印好的边框跟栏目名称,里面由人手写上内容。看来这样的实验报告,当时是统一印刷好,下发给联合登山队的队员,由他们填写后再汇总上交的。
那么,眼前这份船原正夫填写的报告,为什么没有上交,又是被谁藏在这个小木屋里的?
我从电影里学来的那一点日文,明显不够支撑看懂这一份报告,不过我们有翻译官小明。
在我们眼前的这份打开的报告,确实和平时见到的病例差不多,左页跟右页都是方框,里面用手写着日文。
小明用手指着第一页里的内容,一项一项地解释给我们听:“你们看,这里是日期,十月一日,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下面是海拔、温度、天气等数据。这里呢,咦这是什么呀,kGs,kOe,特斯拉……”
我皱着眉头,“特斯拉,是计算磁场的单位吧?”
小明很明显是个文科生,“应该是吧,完全不懂呢。好的,接下来这个是爱克斯射线、伽马射线、硬贝塔射线……都是什么鬼?”
水哥插了句话:“这不是测核辐射当量的吗?咋这鬼地方还有核辐射?”
我跟水哥对视了一眼,看来这雪山上的门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左页的下面还有些看不懂的数据,我们直接略过了,接下来是右页。
出乎我们的意料,右页的内容和雪山的地理没关系,而是一个女人的个人资料。
小明继续翻译着:“被观察者,代号C,女,二十三岁,A型,身高一百六十九厘米,体重……”
小希失声道:“这不是我……”
我狐疑地问:“你什么?”
小希掩饰住吃惊的表情摆摆手,“没什么,小明姐继续。”
我心里本来就有种不妙的感觉,看小希的反应,更是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上面所记载的“被观察者”,血型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是外部的身体资料跟小希是一模一样的。
除了年龄这一点,小希说过她是二十七岁,比这个代号C的“被观察者”大了四岁。不过,其实从小希的面容上看,说她是二十三岁的女大学生,也完全没有问题。
而从写报告的一九九〇年到现在,刚好也过去了二十三年。如果这个代号C还活着,那么今年应该是四十六岁。
小明继续翻译着文本:“这里记录的是代号C的详细身体状况,血压、心率、脉搏,每半个小时记录一次……这里是激素水平,这六组英文简写是什么,有谁懂吗?FSH、LH、E2、P、T、ERL。咦,这里记录的是生理期吗……”她手里指着其中一行日文念道:“代号C的被观察者,至今为止已有半年未见子宫内膜脱落……至此,实验非常成功……”
我作为妇女之友,知道所谓“子宫内膜脱落”就是来大姨妈的意思,卵子排出后会在子宫中待一段时间,其中部分时间受孕概率很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危险期。当没有精子与之结合,子宫内膜会脱落,卵子也会随之排出,伴随一定量的血液,也就是大姨妈……而大姨妈前后的日子,受孕概率很低,就是皆大欢喜的安全期。
在这份报告里,为什么会记载代号C的被观察者,半年没来大姨妈,然后称之为“实验非常成功”?按照通常的理解,半年没来,那只能是怀孕了,难道他们当年所从事的实验,是如何在高海拔低温环境下受孕?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时,却迎上了小希的目光。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她在客栈阳台上,跟我说的那个ICU里的春梦,以及她所说的那个秘密——自从那场春梦以后,她已经有四年没来大姨妈了。
当时在客栈的阳台上,我或多或少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绝经什么的,对应我自己说的已经结扎。如今从这份二十年前的报告上,我不但相信了小希所说的是真的,还确认了另外一点——小希会来到这座雪山上,必定不是偶然的。
从一开始,小希就是“他”或者“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那张任青平和光头中年男子的合照,她就走上了一条被引导的道路,虽然不知道引导她的那一方到底是“他”——死而复生的任青平,还是“他们”——演员背后的那个日本大财团。
而至于我和水哥则是无辜躺枪的群众,本来根本没我们的事,是我在发布征驴友一起来雨崩的那条朋友圈之后,命运巧合,这才和小希的被引导的旅途,和雪山,和实验,和这一场庞大而复杂的骗局发生了联系。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对于小希要来雨崩所找的那个人——任青平,或者说仁青平措身份的猜想已经呼之欲出了。
任青平,是一九九〇年那支登山队的幸存者。
只不过,按照小希的说法,任青平和他年纪差不多。而即使他登山的一九九〇年是十八岁,事隔二十多年,也已经是四十岁出头。难道说他是和林志颖一样的逆生长美男子?还是说,里面有什么秘密?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桌上的这份实验报告上。
莫非,任青平在四十多岁的高龄,仍能成功扮演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这一个在雪山上进行的诡异实验?
这时候,小明读完了第一页的内容,开始翻到第二页。
这一页的版式和上一页是一模一样的,再结合封面上写的“10.01—10.31”,这份报告应该是记载二十三年前,跟我们现在一样的十月里,一个月三十一天的雪山和“被观察者”的数据。
果然,小明接下去念道:“十月二日,火曜日,星期二。咦?第二页跟上一页是一样的呢,都是这些数据,看不懂,这是什么鬼实验报告呀……”
她这么说着,果然没耐心再翻译下去,噼里啪啦就往下翻。看来我猜得没错,每一页都是一样的内容,左页记录了当天的雪山的各种信息,右页是“被观察者”的身体数据。
但当小明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十月三十一号那一天,出现的东西却一下抓住了我们的眼光。
看到这幅东西,水哥也忘了要拦住那几个日本人,所有人都凑了过来,盯着这一页的内容。
慎吾说了一句日语:“八卡纳。”
这句话我听得懂,意思是“不可能”。
这一页让他觉得不可能的东西是一幅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幅涂鸦。
我跟小希对视了一眼,我们两个心里“不可能”的感觉,应该比慎吾还要深,还要真切。
在进雨崩村的山路上,任青平的那个“合照”地点,我们看见整座太子雪山变成了血红色,洪水滔天的猩红鲜血铺天盖地向我们袭来。
这幅涂鸦也同样是血红色的——太子雪山的几座高峰,倒立着挂在天上。雪山之下,是一片血海,以及被血海淹没的树林和村庄。
棉帽男的观察力明显弱于常人,傻乎乎地问:“这是什么?钟乳石?”
这个涂鸦所画的,确实有点像血红色的钟乳石,不过从每座山峰的形状、高矮对比,很容易看出,作者所画的其实是倒挂着的太子雪山的几座高峰,中间最宏伟、最有压迫感的,就是我们所在的主峰——卡瓦格博。
这幅画占据了十月三十一号的左右两页,尺寸很大,笔触幼稚,能看出作者——我们推测为船原正夫——没有什么美术根底。但是,画所表达的意向却是非常恐怖阴森,仿佛直达人的心底,让人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饶是见多识广的水哥,也被这幅涂鸦唬住了,“这画的啥,真瘆人。”
小希迷惑地说:“难道重力反转的最终结果,是整座雪山都反转到了天上?”
小明害怕地抓着水哥的手臂,“那我们就会掉下来全部摔死了吧?人家好怕怕……”
水哥摸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别怕,这哥们儿,不,这大叔是在雪山上待疯了吧,这明显带着精神病的倾向啊。”
多吉也在一边愤愤地道:“多吉也觉得,一定是精神病!敢把至高无上的卡瓦格博倒立过来,还画成了血红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多吉,慢点生气。你们当地的传说里面,有没有相关的神话,比如山神被怎么样激怒,最后就会变成一座血山?”
多吉不解地问:“雪山?亲,我们一直在雪山上啊。”
我指着那幅涂鸦,“我说的是鲜血的血,血山。”
我把桌上的报告上下反转过来,这样“血山”就回到了正常位置。看着图里几座血山的排列、大小,确实跟印象中雨崩仰望太子雪山时是一样的。而那些血海里的村庄,就变成了天上倒挂的血色云彩里的一些奇怪异象。
我心里一紧,刚才只是隐隐感觉,现在这么一放,眼前的图画竟然和我在进村山道上看见的景象是一模一样的。
我转过头去看着小希,她双眉紧蹙,盯着那涂鸦一动不动,看来内心的感觉应该跟我差不多。
刚才趁着混乱,我偷偷把陶瓷刀用魔术头巾包好,放到了冲锋衣的口袋里。我隔着衣服捏着这把手术刀,再看着眼前的实验报告。
很明显,一九九〇年的这支中日联合登山队,身上背负的任务,并不是要登上卡瓦格博的顶峰,最起码不只是登上卡瓦格博的顶峰。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高海拔、低气温的雪山上,实施了一个奇怪的实验。
这个实验的观察对象,起码有一个是女的,而且所关注的目标,看起来和女性的生育有关。我再次捏了捏衣服里的手术刀,偷偷瞥了眼小希的腹部,脑子里莫名其妙响起了手术刀划开皮肤,那一阵轻微的刺啦声。
一只大手拍到了那红色的血山上,我抬头一看,是水哥。他沉声道:“阿鬼,先别研究这个了。一本二十几年前的破实验报告,对我们要怎么下山不会有帮助。”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大家还是想想,该怎么从这该死的雪山上下去吧。”
多吉瞪大眼睛看着水哥,对“该死的雪山”这种说法,看来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慎吾说了句日文,我隐约听到了“Satellite phone”卫星电话的滑稽日语发音。
慎吾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登山包旁,又像钻进去一样翻了很久,然后拿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果然,小明说的就是这个——卫星电话。
慎吾坐回到桌前,把卫星电话举了起来。这玩意儿的造型就像是二十一世纪初流行的直板手机,但是尺寸要大一倍,在机身旁边,还有一根比机身小不了多少的巨型电线。卫星电话,顾名思义,和普通手机的不同之处就是它不需要运营商的基站,而是依靠卫星进行通讯。
水哥拍了一下桌面,“嗨,你有这东西,早拿出来啊。”
我也催促道:“就是,快打电话。”
慎吾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打给谁?”
我和水哥一下语塞——对啊,打给谁?
雨崩村本来就与世隔绝,我们现在更是被风雪困在卡瓦格博的一间隐蔽的木屋里,应该打给谁来求救?
我们的向导给了个建议:“我们打给景区警务站吧,电话是8416……”
慎吾摆弄了一下卫星电话,把那根巨型天线支了起来,先在前面加拔了国际代码跟区号,然后按下多吉所说的电话。
他把手机拿到耳朵旁边,那根巨型天线支棱在他长长的马脸上,感觉倒是颇为和谐。过了一会儿,慎吾看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他,索性开了免提,把卫星电话放到桌面上。
“嘟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棉帽男嘟囔道:“怎么没人接啊?”
多吉先是瞪着电话,然后又瞪着慎吾,“不对啊,应该有警察值班的,是不是你打错了?”
看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个日本人。
慎吾毫不客气地回瞪多吉,“没有打错!”
我怕他们又打起来,圆场道:“多吉,我刚才看了,他没有按错号码。”
事实确实如此,慎吾刚才按下的就是多吉所说的警务站电话。
小希也安抚多吉,“山上这么大雪,山下肯定也下雪了吧?警察回去休息了,或者在警务站里睡着了,都有可能。”
小明紧张地说:“警察叔叔都不接电话,那怎么办?”
水哥建议道:“打村里的电话吧,问问他们山下的情况,让他们明天组织救援。”
我抬腕想要看时间,这才想起登山表已经“失踪”了,于是问水哥现在几点。
水哥看了一眼他结实耐操的卡西欧,“十一点半。”
小希轻轻敲着桌子,“这么晚了,山下还有谁没睡呢?”
确实,根据我们昨晚住雨崩的经验,到了十点多,大家都跑去睡觉了。而且雨崩村里的手机信号非常差,找座机打会比较靠谱。
小明突然提议道:“打给梅朵吧,她应该会接电话。”
我回忆了一下,梅朵确实睡得挺晚的,而且睡觉的房间就在客栈“前台”后面,所以打前台座机的话,她应该能接到。
我们一致同意了小明的提议,之前是水哥联系订房的,所以他还记着前台电话,拿过卫星电话就打了起来。然后,他也把电话调成免提,放在了桌子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电话响了五六下,在我开始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终于被接了起来。
梅朵明显是在梦里被吵醒了,声音黏糊糊的,像睁不开的上下眼皮。
“你好?”
小明兴奋地喊:“梅朵,是我们呀!”
梅朵那边没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你是?”
水哥朝着电话报了姓名,“老板娘,是我,霍金水,水哥。”
梅朵哦了一下,声音马上清醒了,“水哥,这么晚了,咋啦?出啥事了?”
我赶紧切入正题:“梅朵,山下下雪了吗?”
电话那边传来充满疑惑的声音:“下雪?你是说下雪?才十月怎么会下雪?村里天气可好呢,大晴天啊今天。”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山上下这么大的雪,山下竟然出太阳?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客栈所在的上雨崩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公里,难道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雪,影响范围只有那么小?
梅朵听我们没说话,连声追问道:“怎么了?你们今天是去神湖吧?出事了?没人受伤吧?多吉呢,多吉在哪儿?”
我们的向导听到梅朵在关心他,开心地朝电话里喊了一句:“梅朵,多吉没事。”
梅朵的意思却不是这个,“多吉,我知道你没事,你的命比雪山上的石头还硬。你带了我的客人上山,要给我全部平平安安带下来,不然有你好看。”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又紧张起来:“我没听见小希的声音啊,不会是她出事了吧?”
小希赶紧回答说:“梅朵姐你放心,我没事。我们在卡瓦格博,神湖旁边。我们遇上了一场大暴雪,现在越下越大了。梅朵姐,你们山下真的没下雪吗?”
梅朵那边啊了一声,“山上下雪了?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我算了一下时间,“两三个小时前,八点多开始下的。”
梅朵疑惑地说:“我今晚睡得早,十点多就上床了,那时候是没下雪的。你们等等啊我看看窗外……”
电话里传来推开窗户的声音,几秒之后梅朵回来说:“没有啊,山下还是晴朗得很,天上星星都看得很清楚。”
水哥皱着眉头,“梅朵,你帮我们看看卡瓦格博山上,神湖这个方向,能看到下雪吗?”
梅朵答应道:“窗户这边看不见,我到二楼阳台上看看,你们别挂啊,等我。”
然后就是砰砰砰的爬楼梯声。
我们几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最早说话的是多吉:“山下晴天,山上下大雪!这一点是山神对我们的警告,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上山,山神才发怒了!”
说完这个,多吉愤怒地盯着慎吾,而慎吾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小范围的,暴雪、暴风雪,雪山上是完全可能的,雪山气候复杂,气候学研究,说的。”
说完之后,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迷信,愚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多吉,他所信仰的宗教被本来就讨厌的人说成是迷信,这种愤怒完全可以理解。
坐在他身边的棉帽男,赶紧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站起身来,“先别争了,山神也好科学也好,谁能把我们带下山,才是真的厉害。”
水哥也拍了下桌子,“行了,你们都消停点,要打下山再去打,我们保证不拉架。”
多吉怒气冲冲地坐了回去,还想说什么,卫星电话里传来梅朵的声音,“喂喂喂,你们还在吗?”
小明赶紧回答:“梅朵我们在,怎么啦,你看见什么了?”
梅朵气喘吁吁地说:“天黑了,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的那一边,是被一团黑漆漆的云还是雾笼罩住了,看不见雪山的反光。”
我皱着眉头,笼罩着雪山的云?果然和慎吾说的一样,是一场小范围的暴风雪吗?
梅朵的声音稍微平复了一点,“你们遇到的雪有多大?我下午听说昨天上去神湖的几个人,到现在也没下山,你们遇见他们了吗?”
棉帽男冲着电话猛点头,“遇见了,遇见了,我们在一起啊,打电话也是用的慎吾君的卫星电话。”
棉帽男说得没头没脑的,普通话又不标准,我怕梅朵听不懂,就解释道:“遇见他们了,他们是四个人,但是走丢了一个。所以我们两边现在一共是八个人,五男三女,都在神湖旁边的一个小屋里窝着。”
梅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湖那边还有小木屋?没听说过啊。不过你们有地方待就好了,听你们讲雪挺大的,我还怕把你们给冻坏了呢。那这样,你们把详细地址说一下,还有卫星电话的号码,我等下马上通知村里,组织些登山经验丰富的当地人还有游客,明天上山去接你们。”
没想到这个客栈的义工姐姐这么靠谱,我心里大为庆幸,看来小明提议打的这通电话真的打对了。
水哥拿起电话,把小木屋的方位详细描述给梅朵听,然后由多吉跟梅朵商量,明天应该怎么会面接应。挂了电话之后,多吉转述给我们,计划是这样的:进山的救援队往上走,我们这八个人往下走,下午两点钟,在森林里那根必经的木头处会合。
如果雪下得太大,两点钟我们没有出现在那根木头处,救援队就会继续朝山上走,向着小木屋的方位,直到遇见我们为止。那都是经验丰富的向导和半专业登山人士,护送我们这群人下山,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只要能和救援队会师,我们就安全了。
这个形势一明朗,大家的心情就好了起来。虽然小木屋外面还是风雪咆哮,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想起了回到雨崩村里,甚至是回到南山之后,要怎么来大吃大喝,庆祝这一次有惊无险的旅程。
我们都忘记了一个问题,慎吾没有忘记,他突然提了出来:“可是,小野君怎么办,我要把他带下山。”
水哥忍不住说:“得了吧,你是没看见外面这雪吗?你那哥们儿,说句不好听的,现在都成冰棍了吧。”
慎吾面色阴沉地点了下头,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找到小野君,我是不会下山的。我承诺过,一定,带他下山。”
我听得有点烦了,友谊啊诺言啊什么的,都是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可是你也要看情况啊,这种恶劣的天气条件,还说要去找失踪的伙伴,不是找死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回了一句:“你爱找找去,找不到要一辈子留这山上都行,我们不奉陪。”
慎吾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不用你,奉陪,我一定要带小野君,下山。”
作为翻译官兼中日友好大使的小明赶紧出来圆场,“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嘛,明天我们看看情况再说,说不定明早雪就停了呢?小野君如果也能找到山洞啊木屋啊什么的藏起来,也不一定会出事的对吧?能找到他当然更完美呢……”
她又抱着水哥左臂摇,“水哥你说句话嘛,是不是嘛?”
水哥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傻帽,在小明的左右夹击之下,马上就投降了,“你说得也有道理,明天再看吧,现在……”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该睡觉了,明天下午两点要到那块木头那儿,正常来说三个小时能到,但是现在雪那么大,估计得要……”
水哥看了一眼我们的向导,多吉想了一下,一脸虔诚地说:“亲们别担心,山神告诉多吉,半夜雪一定会停的。不过看现在的样子,光积雪也够大家对付了,所以明天起码要五个小时,不对,最好做好步行六个小时的准备。”
小希点点头,“就是说明早八点就要出发,七点多就得起床,所以大家真的要赶紧休息了。”
虽然双方对明早是直接下山,还是找到失踪的小野再下山存在分歧,但是要早点睡觉,养足精神,这个意见是一致的。
水哥提议,大家拿好睡袋,把木桌移到门口,再加上几个登山包顺便挡着门,小木屋中间的位置空出来睡觉。八个人排成两排,大家头对着头,脚朝外,这样万一有什么野兽或者奇怪的东西闯了进来,也方便防卫。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各自去拿睡袋。按照水哥的安排,慎吾、美子、棉帽男、多吉为一排,我、小希、小明、水哥为一排,头顶着头,安排好位置睡觉。
那盏汽油灯的燃料,也耗费得差不多了,等大家都钻进了睡袋,慎吾走过去摘下灯关掉。木屋里先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然后,借着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慢慢显得亮了起来。
我头顶对着多吉,右边躺着小希。我在睡袋里转过头去,打算和小希说几句悄悄话,问一下她对于找任青平这件事的打算。谁知道,她却双眼紧闭,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想想也是正常,虽然她身体很好,但毕竟是女孩子,今天这么一通折腾,累得马上睡着了也并不奇怪。
头顶上方传来多吉低低的声音,是听不懂的当地语,但是词句重复,分节也类似,很明显是在念经。在他的念经声加持下,困意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我也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空气稀薄,晚上睡眠质量不好,所以特别容易做梦。以前在家的时候,我是没什么梦的,或者是醒来之后忘了。
像这样连续两晚做梦,细节都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两晚的梦是连在一起的——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讲真是第一次。
总之,我又到了雪山顶。
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躺在小木屋的地板上,但另一个我又站在了昨晚梦里的那个山巅。
昨晚的梦我还记忆犹新,在那个梦里我的视角是任青平,但是我的身体,不,尸体本身,是冰封在雪地下的。
这一次,我警惕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没错,这个身体是我自己,再看一看周围的雪地,一片白皑皑的,并没有昨晚梦里的那个尸坑,也没有血流成河的场景。
“嗨。”
小希从背后走了过来,跟我并肩站立。我转头去看她的脸,她表情轻松,眼睛里洋溢着喜悦。
“小希,我们这是在哪儿?”
小希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马上要见到他了。”
我皱着眉头问:“见到谁?任青平?”
小希依然满带笑意,“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我挠头环顾四周,没有任青平。我们并肩站立的这个地方,跟云彩接壤,似乎是全世界的顶端,也并未看见有人从低处攀爬而来。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忙问:“小希,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呢?”
小希终于转过头来,依然面带笑意,“他们?”
我点点头,“水哥、小明、多吉、棉帽男,还有那两个日本人,他们呢,下山了吗?”
小希更爽朗地笑了,摇摇头,突然手指着天空,“他们在上面呀。”
我骇然大惊,抬头看去,半空中赫然悬浮着一座金光闪闪的红色庙宇,庙宇上方,一座倒挂的红色雪山正在慢慢往下压。
空中传来几阵凄厉的哭喊,从那红色的雪山上,掉下几个浑身鲜血的人。他们下坠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却能清晰地分辨每一张脸——水哥、小明,还有多吉……
他们浑身赤裸,但是皮肤上都覆盖着鲜血,像是刚从母亲的子宫里掉下来一般。
“救我!救我!”
当我意识到这一声惊呼是从自己嗓子眼喊出来的时候,同时也发现自己醒了过来。
透过小木屋唯一的窗户,一道淡淡的晨光照了进来,外面的雪,好像停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深呼吸了几下,感觉自己正要平静下来,突然,梦中那张笑脸从右上方探了过来。
“梦见什么了?有人要杀你吗?”
我又吓了一跳,“什么杀……杀我,你别吓我。”
小希的心情似乎很好,“开个玩笑,那么紧张干吗?”
我侧过头去,发现她已经跪在地板上,开始收拾睡袋。在清晨的晨光里,能看见她脸上喜悦的笑容。
她转过头来,对上了我的视线,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比晨光更耀眼的光芒。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木屋里躺着的人都还没醒,尘埃的颗粒在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间舞动,安静得像另一个梦境。
我挠着头问小希:“外面雪停了?”
小希嗯了一声,声音里充满切实的喜悦,“停了。”
我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得不错吧,今天心情很好嘛。”
小希嘻嘻笑道:“被你看出来了,是挺不错呢。要不要知道是为什么?”
听她这么说,心情好应该不是因为雪停了能下山这么简单,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啊。”
小希看了一眼屋子里,明明大家都还没醒,但还是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朵旁边,“阿鬼啊,我告诉你,我心情好是因为——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我吓了一跳,身体止不住向后退,跟小希拉开距离,看着她的脸,脸上是跟梦里一样的如痴如呆的表情。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梦里在雪山顶听见的话,竟然在现实里又被重复了一遍。
我张口结舌地说:“你怎么知道会见到他,是谁……谁告诉你的?是他?还是你的子宫?”
小希充满喜悦地看向窗外,“不,是卡瓦格博。”
“亲,你们在说什么呢……”
一只手搭到了我肩膀上,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多吉。
“哇,雪果然停啦!顶礼至尊金刚不生不灭卡瓦格博……唵嘛呢呗咪吽……”
在多吉念咒的时候,其他人也纷纷醒来了,看着窗外的雪停了,不由得都欢呼了起来。
小明开心地说:“雪停了,能下山啦!”
水哥保持着适度的冷静,“雪是停了,不过昨晚下得那么大,积雪也够呛的。”
慎吾打开窗户,把头探到窗外,“云,看,说不好……”
多吉不开心地喊道:“卡瓦格博告诉多吉,雪停了,不会再下了!”
“你们别吵了。”水哥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半了,大家赶紧收拾一下,趁现在雪停了,我们下山。”
于是大家都动了起来,收拾行李,从木柜里拿食物,顿时人满屋子地走来走去,一片纷乱,一不小心就会撞上。
昨晚的那份实验报告被水哥收到了他的登山袋里,慎吾虽然不太愿意,但是被美子和棉帽男劝住了。看他这么想要的样子,这一份报告应该挺重要的。下山之后水哥如果不想便宜了他,卖个十万八万都不成问题。
至于他之前捡到的那把红色陶瓷刀,也被我偷偷塞到了登山袋里。可能是在这座神秘莫测的雪山待了太久,我也开始有了神经兮兮的预感,觉得这把刀是比实验报告更重要的物品,而且还觉得这把刀会派上用场。
小明把最后一个登山包从顶住门的木桌旁边拿走时,突然之间,哗啦一声,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了。
我吓了一跳,难道是失踪的小野回来了?或者是小希说他要见到的任青平?
结果只是我的一场虚惊,因为推开门的是昨晚堆了及膝高的积雪。
不对,这不是虚惊一场。如果正经地分析,这么高的积雪,可比小野或者任青平要吓人多了。
水哥已经骂了出来,“这该怎么下山啊!”
小木屋外,积雪深得让人寸步难行,但是要从雪山上下去,总得朝外走。
水哥想了一下,让我们把冲锋裤的裤腿拉出来盖住登山靴的靴筒,再用他随身携带的一卷胶纸,把裤腿密封贴好,这样就可以防止积雪掉进靴里。
然后,由他领头,我们列成一队,开始出发。队伍里除了领头的水哥,每个人都踩在前一个人的脚印上,这样积雪越踩越实,越是在队伍后面的人,走起来就越省力。
我们在水哥的带领下,绕过掩盖着小木屋的山体,朝着神湖的另一边,也就是昨天扎营的地方走去。
昨天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绿色的草甸,现在举目远望,却只能看见皑皑的白雪。昨晚跟梅朵通电话时,从她的角度看,卡瓦格博上有一小片地方被云所笼罩,但对于我们身处其中的人来讲,这“一小片地方”,却是广阔得难以穿越的一大片雪地。
队伍的最中间是三名女性,我跟在小希后面,身后是收尾的慎吾。昨天晚上,他口口声声说要找到小野再下山,但是早上一开门,看见这深得及膝的积雪,固执如他也知道小野君凶多吉少,不要说找到活人,就算是他的遗体,也只怕是被积雪覆盖在不知名的地方了。
所以,在美子跟棉帽男的劝说下,他也就顺坡下驴,答应跟我们先下山再做打算。毕竟他们再怎么顽固,说到底也是人类,毫无意义地搭上条命,是违反人类求生本能的。
跟放弃了找小野的慎吾相反,走在我前面的小希,仍然没有放弃寻找任青平。而且不管是在我昨晚的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她都信心百倍、心情愉快,坚持说“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看着小希的背影,她脚步轻快,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轻声哼着,似乎这莽莽的雪原和逼人的寒冷,对她并不构成困扰。
我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先抬头看天,满天的乌云在交头接耳,似乎正酝酿着一个大阴谋,准备放晴当然是有可能的,但看这些云的尿性,更像要再来一场暴风雪。
昨天上山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山上的风景,甚至是几十公里外的飞来寺,但今天我们却被一片雾气笼罩着,别说山对面了,从我这个角度看去,队伍最前面的水哥都有点模糊。
我再看看路过的神湖,虽然昨晚下了一整晚雪,但因为水的比热容大,所以掉进湖里的雪都融化了,沉进湖底,整个湖面并没有结冰。这也从侧面说明,周围环境的温度,并没有在零度以下,而应该是四五摄氏度。
当然了,四五摄氏度的低温,也不是我们身上这些秋天的登山装备所能抵御得了的。所以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止不住地发抖,裸露在体外的皮肤,更是冷得快要失去知觉。如果在这片雪地上走太久,分分钟我们就被冻死了。
昨晚在风雪中,我们花了半个小时从露营地走到了小木屋,没想到现在风雪停了,但积雪却更消磨时间,我们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原来的露营地——或者说,是我们认为的露营地。
因为一场大雪,帐篷都被压塌埋进了雪里,根本看不到任何踪迹。附近的地貌也被大雪老老实实地掩盖住,我们只能凭着跟神湖的相对位置,勉强判断身处的地方,是昨晚本来打算过夜的地方。
我们在雪地里围成一圈坐下,喝水、吃东西,恢复体力,然后再次上路。我们必须尽最快的速度下山,早点跟救援队碰面,不然的话到了天黑之后,山路根本没法走,只能停下来过夜。而我们这一队人马没有帐篷,更不可能找到昨晚的小木屋,即使走出了这片雪地,在原始森林里露天睡觉,也绝对不是什么美妙的主意。
这一次,换慎吾在最前面带路,多吉紧随其后监督,我走在小希前面,接着是美子、小明,水哥殿后。
我们加快脚步,穿过垭口,来到了那平坦的草甸。随着我们朝外走,我感觉到积雪开始变薄,本来是及膝那么深,现在只到我的靴筒了。这说明,我们快要走出梅朵所说的“一小块”暴风雪区域,再往外走,我们或许就可以踏上没有雪的草地,愉快地下山了。
由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们越走越快,终于走到上山时的那条坡度很大、路面很窄的小路上。这是一个T字形的路口,我们正面对着一片悬崖,左边顺着这条小路往下,就是我们来时的路,右边往上则是挡路的一堆石块,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醒目的红色油漆写着各个国家、各种民族的语言,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严禁向上攀爬。
说不好,这里就是当年的登山队试图登顶的路线。
不过,我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这条路上山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看见过这块木牌。
我回过头去,一边走着,一边问跟在身后的小希:“小希,这条路是不是我们来时的路啊?”
小希脸上还是挂着那种喜悦的笑容,看见我跟她说话,摘下耳机问:“哈,你说什么?”
我正想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突然之间,砰的一声撞到了前面的东西。
是棉帽男的背。
前面的人突然刹车,导致埋头赶路的所有人,都追尾到了一起,小希差一点就亲到我的脸上。
队伍最后面传来水哥的叫嚷:“干吗,前面干吗?”
而队伍的最前面,却传来慎吾颤抖的声音:“八卡纳……”
我心里一紧,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刚才我说过,队伍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小路旁一块突出的山崖,慎吾就在山崖最外部的位置。如果我们后面的人更用力点,刚才就直接把他撞飞,掉到山下面去了。
这个时候,我们队伍后的这几个人也从两旁散开,走到慎吾左右两边,呈一个扇形,在离山崖边缘两三米的地方站着。
慎吾伸出手来,指向山崖对面几十米处,另一块突起的崖顶。那上面长满了苍翠的松树,松树顶上覆盖着昨晚的白雪,在白雪上面,却有一个红色的物体。
我眯着眼睛,努力辨别那个物体,心里不由得一惊——好像是个人,呈倒V字形,挂在松树顶端。
慎吾用日语大声喊了几句,像是在呼唤那个人,我听见身旁小明的翻译:“小野君,他说的是小野君。”
我吞了一口口水,怎么可能?
那一块崖顶只有几十平方米宽,突兀地立在半空,松树的种子可以从空中飘过去,然后落地生根,但一个人从任何地方都没有办法攀爬到那里去,除非是从直升机上爬下去。但是,那个同样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小野,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崖顶,而且还爬上了高高的松树顶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水哥掏出了他的望远镜,朝那边看去,“这哥们儿是怎么回事?”
我一把抢过望远镜,架在眼睛前,仔细望向那里。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红色的冲锋衣,腹部挂在松树顶端,上肢跟下肢自然下垂,头部也是朝下倒挂着,脑勺向着我们,因此看不清他的脸,在他身上也薄薄地积着一层雪。
慢着,他好像不光是挂在松树上,而是被尖锐的松树顶端刺穿了腹部,像个烤串一般被串在那里。
确实,再认真看,原本以为在他身后的那颗松树顶尖,实际上应该是从他的背部直接戳出来的,仔细看松树的顶端,有一处红色的血一样的痕迹。
我想象着自己腹部被洞穿的感觉,肠胃不由得一阵难受。这个死法也太血腥,太暴力了。
要这样被刺穿腹部,挂在松树上,除非是从更高的地方坠落,以很大的加速度撞上去。但是,在这崖顶的上方,根本没有一个能这样往下跳的地点。
刚才慎吾叫出了小野君的名字,想必是从他的穿着或者外貌特征,认出了是同伴。这位船原小野君,重蹈了父亲悲剧的命运,死在了卡瓦格博上,但是他的死状更离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希在我身边说:“我看一下。”
我刚想把望远镜给她,突然之间,镜片里船原小野的尸体,动了一下。
尸变了?
我吓得心里一抖,但在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小野的“尸体”。
只见小野原本下垂的上半身,慢慢抬了起来,脖子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抬起。这样,刚才背对着我们的脸部,现在就清晰可见了。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比周围的雪还要苍白,像是流干了身上的每一滴血。
这个本该失血过多、死得透透的人,却竟然有力气仰着身体,面朝我们,并且——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笔直地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喊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
喊完,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砰一声又垂了下去。
耳边传来慎吾撕心裂肺的喊叫,想来虽然没有望远镜,他们看得不如我清晰,但是小野刚才“复活”了又重新死掉的景象,也是被他们看在眼里。
水哥赶紧捂住慎吾的嘴,不让他大喊大叫。昨晚这一场雪,也覆盖在了我们身边的山坡上,而且非常蓬松;如果慎吾再这样大叫下去,引起了雪崩,那我们所有人就要给小野陪葬了。
小希一把抢过我的望远镜。我虽然心里大概猜到了,但还是向翻译官小明求证:“他刚才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明一脸夸张得不可思议的表情,说出了我心里推断的答案:“他说,向上走。”
虽然昨晚在小木屋里,我已经做过假设,这群日本人是在演戏,而小明是他们派来的内奸,所有的一切都是个骗局,目的就是为了要引我们向山上走。
如今,小明像我预期的那样说出了“向上走”这句台词,但是眼前小野诡异的死法,却又让我怀疑起自己的推断了。
什么样的骗局,值得搭上一条人命?
“天!又下雪了!”
耳边传来多吉不敢置信的声音,我伸出手来,果然黑色的登山手套上,不一会儿就落下了几点白色。
再抬头朝天上看去,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乌云,现在已经开动全部马力,向我们洒下白色的雪花。就好像诈尸的小野那一声喊叫,以及指向天上的右手,戳破了乌云们的阴谋,所以现在要提前实施了。
水哥松开捂着慎吾嘴巴的手,脸色一变,“赶紧下山。”
慎吾似乎还有不同意见,小声嚷着什么,不用翻译也知道他是要帮小野君收尸。
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别说雪又重新开始下了,就算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要去到对面的崖顶,爬上十米高的松树,把小野的尸体取下来,然后再带过来——根本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雪越下越大,风也开始吹了起来,水哥骂了一声:“中国人都跟我一起下山,不管他们了。”
我、小希、多吉都同意水哥的意见,小明虽然有些犹豫,但也被水哥拽着,转头往下山的路上走。
妹子和棉帽男看我们掉头就走,知道再待下去小命不保,也赶紧去劝慎吾,连哄带拉地拖着慎吾跟在了我们后面。
水哥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十二点,我们赶紧走,两点之前能到会合点。”
身后又传来小明质疑多吉的声音:“多吉,你不是说不会再下雪了吗?是卡瓦格博骗了你,还是你骗了我们?”
多吉没有回答,或者是他回答的声音,被越来越大的风雪吞没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个我推测的“骗局”运作了那么久,诈尸的小野留下遗言,让我们要“向上走”;我们在风雪中赶路下山,可是无论那伙人,还是内奸小明,都没有提“向上走”的事。
难道说,我的推测失误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我又撞到了前面的人,这一次是水哥厚实的虎背熊腰。
风雪吹来他充满疑惑的声音:“这是啥?”
刚才慎吾看到了小野挂在松树上的尸体,所以停在了山崖边上,这一次挡住水哥去路的,不会是另外一具尸体吧?
我绕过水哥,看一看眼前挡住我们的东西,还好并不是尸体,而是一堆普通的石头。
奇怪的是,无论是我们上山路过的时候,还是我刚才从上面朝下看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这堆石头。
后面的人也赶了上来,多吉嚷嚷道:“奇怪了,亲,这里怎么会有块木牌?”
我朝多吉看的方向看去,那果然就是一块木牌,上面用醒目的红色油漆写着同一个意思、不同语言的字:严禁向上攀爬。
我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脏骤然降温,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
我仔细端详着这一块木牌,没有错,就是刚才立在小路的另一边朝上去的那一块。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们站在山崖上,向左边走就是下山的路,向右转则是继续上山,那里有一堆乱石,立着一个禁止向上的木牌。
我们刚才看完小野的尸体,在大雪中虽然难辨方位,但我们凭自己的身体感觉,确实就是向左转,朝下走的。
但是,我们却被朝右、向上的路上所放置的一堆挡路的石头,挡住了去路。
也就是说,我们感觉自己是在向下走,其实却是向更高处移动——重力反转真的发生了?
我不禁想起了慎吾的那个视频,红色的保温壶向着高处滚动,如果保温壶有知觉,它可能也会以为自己正在向下滚动。
暴风雪剥夺了我们的视觉,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我们比没有知觉的保温壶其实高明不了多少。
小希在身边喃喃道:“要下山,向上走。”
这一句话,是任青平在微信里提到过,昨晚下雪前打来的电话里,又重新说过一遍的。当时我心里只觉得荒谬,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我们不但遭遇了重力反转,而且左右两边也和镜像一样,被翻转了。
既然向下走是上山,那么,正如任青平所说的,要下山,就得向上走。
水哥不停地跺脚,显得非常烦躁。
在前几天他跟我们讲的故事里,他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逃不出来的地下车库,从那以后他不敢让人坐他右边,不敢开车,也对地下空间怀有深深的恐惧。没想到,来到了天地宽阔的雪山上,他还是遭遇了同样奇怪的事件。
难道说,就像金田一身边总会死人,李将军的设定是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水哥的属性里也包括了“经常进入难以离开的空间”这么一项?
水哥拍了拍向导的肩膀,“多吉,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上山的时候,可没见过这块木牌。”
小明也插了一句:“我刚才问了美子,他们上山时也没经过这里。多吉,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原本对这座雪山如数家珍的向导,此刻也显得非常迷惑,“亲,多吉保证,我们没有走错,上山时就是这一条路。”
他的这个答案丝毫不能解决我们的困惑,我质疑道:“可是这堆石头和木牌呢?是怎么回事?”
多吉挠着头,声音感觉快要哭出来了:“亲,多吉也不知道啊。亲,这一堆石头是前几年游客多起来之后,才放在山路上挡住,警告大家不要再往上爬的。可是,它原来是在更高的位置啊,要过了往神湖的那条路之后,再往上爬才会遇到的。多吉也搞不懂这堆石头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希走过去摸了一下木牌,“多吉,你别急,我知道是为什么。”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为什么会遇到这堆石头?我们以为在向山下走,其实,我们是正在上山,因为,重力反转发生了。”
我已经猜出了小希要说的是这一番话,但是多吉、小明、水哥却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似乎很难理解小希的理论。
“我同意小希酱的看法。”
沉默已久的慎吾,这时候突然发言了,照例由小明来帮我们翻译:“自行向高处翻滚的水壶,小木屋里的失重现象,还有刚才小野君惨死的景象,都说明了一点……雪山上无法理解的奇怪现象——重力反转是真实存在的。大家想想,小野君为什么会摔在那么高的松树上?我推测一定是发生了类似小木屋里的失重现象,小野君飘到了半空,再掉下来,才会变成这样……”
水哥最先跳出来表示无法接受,“扯淡,什么上山下山的,就这么一堆石头,就想让我们在这大雪天的,继续往山上爬?这不是送死吗?”
我同意水哥的观点,“我也觉得不靠谱,怎么可能下山反而要朝上走,这也太违反常识了。”
小希看了我一眼,“鬼叔,我们在雪山上遇见的违反常识的事情,还少吗?”
我想起了一前一后出现的两个小明,还有小木屋窗外那张惨白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确实,在雪山上遇到的这些怪事,完全无法用“常识”来解释。
多吉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因为他淳朴脑子无法理解太复杂的逻辑,“亲,你们说的多吉不懂,不过不管往上走还是往下走,雪越下越大了,我们要赶紧走。”
水哥又骂了一句娘,“还叨叨什么,不赶紧下山,等着冻成冰棍啊?”
棉帽男热烈响应水哥的说法,“对对对,我们赶紧下山啦,继续朝下走就对啦。”
我看了棉帽男一眼,一直以为他是跟慎吾他们同穿一条裤子的,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还是向着自己人。
慎吾摇了摇头,“没有搞明白之前,我们不能冲动。小野君在那种情况下,还留下遗言,让我们向上走,小野君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们指出正确的方向。”
小希也点点头,再次重复了任青平的那句话:“要下山,向上走。”
我注意到,棉帽男看了小希一眼,表情有点耐人寻味。
虽然把前面发生的种种怪事罗列起来,得出要向上走的这个结论,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但是马克思教导我们,真理并不是一系列现象简单相加,并且,我对于这整件事是个骗局的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们的向导再次催促,“亲们,到底怎么样啊?”
一直默默站在慎吾身后,很少说话的美子,突然建议道:“诸位,要不然我们来投票吧?”
确实,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投票倒也是个好办法,少数服从多数就好了。
我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投票的话,我方的胜率有多大。慎吾、美子,还有被任青平灌了迷魂汤的小希,肯定都会投朝山上走,对方是三个人;我、水哥拉着小明、倒戈的棉帽男,多吉也应该是听我们的,我方有五个人,赢的概率更大。
我跟水哥对视了一眼,他点点头,同意了美子的提议。
慎吾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我们一共是八个人,如果刚好打平了怎么办?”
一直跟他不共戴天的多吉,这下却主动出来解决了他的问题,“亲,投票什么的多吉就不参加了,多吉反正也不懂,亲们赶紧决定好,多吉跟着你们走就行。”
虽然少了多吉这一个可以争取的革命力量,但目前的情况是四比三,还是我们的胜率大些。
慎吾在一边催促道:“怎么样?大家同意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吗?”
我们纷纷表示同意,水队长宣布开始投票,“赞成往山上走的人,举手,听好了,是赞成往上走的人举手。”
慎吾跟美子同时举起了手,接着是小希,如我所料,这三个人是坚定的向上派。
棉帽男突然也举起了右手,我心里咯噔一声,大呼上当,原来这小子刚才的表态,是在演戏,骗我们同意投票?
就在我想冲上去踢他一脚的时候,棉帽男看了看左右,却又把手放下了,“对不起对不起啦,我搞错了,我要下山的,不用举手才对。”
估计他是脑子被冻糊涂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好,四比三,投票结束,我们向下……”
“稍微等等,我赞成慎吾的说法,向山上走。”
耳边传来小明的声音,我转头望去,小明正顶着水哥不满的眼神,“对不起,水哥,我觉得向上走才是正确的。”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竟然忘记了小明这个内奸!现在的情况,就好像是在玩三国杀,内奸在关键时刻反水,形势于是就逆转了。
水哥试图去拉小明的右手,“你疯了吗?”
小明敏捷地闪开了,“水哥,别这样,我觉得慎吾说得有道理,而且你看,小希也认为应该向上走。”
小希点了点头,脸上还是那种喜悦、放松的笑容,在这严酷的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诡异。
小明一把抱住水哥左边的臂膀,撒娇道:“水哥,小希肯定不会害我们的啊,我感觉向上走肯定就对了。”
慎吾站出来宣布胜利,“现在是四比三,我们赢了,大家一起掉头朝上走吧。”
他看了棉帽男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对方似乎没有看见。
我伸出手做了个暂停的姿势,“等等,我觉得这事要水队长来决定。”
说完这句话,我跟水哥对了下眼神,他点了点头,准备发作。
这个时候,小明却再次发射糖衣炮弹:“水哥,你就陪人家一起向上走嘛。你看,地库里面那么可怕的地方,你都能走出来,这次也一定能带我们安全下山的。”
我不禁讽刺道:“水哥可是说过了,Lolita最后疯掉了……”
小明看了我一眼,噘嘴道:“鬼叔你讨厌。”然后又继续朝水哥发嗲,“好不好嘛,就算向上走是错的,跟你在一起我就安心呢。”
水哥看了我一眼,我皱着眉头猛摇头。他又再看了小明一眼,嘬着牙花,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吧,听你的。”
小明喜笑颜开,在水哥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水哥看着我耸了下肩膀,“对不起了,鬼。”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盖过了风雪,“好,大家都听我说,掉头,我们朝上走!”
我长叹一口气,大势已去,连水哥都叛变了,我一个人根本无力回天。
向导多吉第一个响应水哥的号召,“亲们,那就赶紧出发吧。”
他又抬起头来,朝着卡瓦格博的方向,“多吉觉得,卡瓦格博正在指引着我们,在这座神山上什么神迹都有可能发生,向上走,可能真的是对的呢。”
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墙头草。
其他人已经纷纷掉头,朝着山上走去,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根本没有办法。就算现在想要朝下走,凭我自己一个人,又不认识路,结局也只能是冻死在山上。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背影,还在纠结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走出了几米外,快要消失在风雪中了。
多吉回过头来召唤我:“亲,快跟上啊亲。”
突然之间,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兄弟。”
我转头过去一看,却是一直以来没怎么说话,比美子还缺乏存在感的棉帽男。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一片肆虐的风雪,并未留时间给我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