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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地狱

罗松涛 译

我是从我母亲那儿听来这个故事的,据说母亲又是从我叔祖父那儿听来的。故事的真实度我不清楚,但根据叔祖父的人品推断,这件事的真实度很高。

叔祖父是一个深谙世事的人,在江户幕府末期交了很多艺人和文人的挚友,如河竹默阿弥、柳下亭种员、善哉庵永机、同冬映、九代目团十郎、宇治紫文、都千中、乾坤坊良斋等。其中,在《江户樱清水清玄》中,默阿弥创作的角色纪伊国屋文左卫门,就是以叔祖父为原型。叔祖父去世到现在已有五十年,生前有人称外号“今纪文”,说不定现在也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呢——姓细木,名藤次郎,俳号香以,俗称山城河岸的津藤。

有段时间,津藤在吉原一家名叫“玉屋”妓房结交了一位僧侣。据说这位叫禅超的僧侣是本乡附近某个禅寺的住持。他也是一个嫖客,跟玉屋一个叫锦木的妓女混得很熟。当然那个时候是禁止僧侣吃荤娶妻的,所以表面上看不出他是出家人,而且,他常常身穿黄八丈和服,外面套着纹付礼服,对外自称是医生。叔祖父跟他也是偶然相遇的。

那是一个挂灯笼时节的夜晚,玉屋的二楼上,津藤从厕所出来,经过走廊,无意瞧见一男子倚着栏杆望月亮。他是个光头,矮小个子,很瘦。月光下,津藤以为他就是那个常来冶游、华而不实的医生竹内。于是从他身边走过时,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耳朵,想等他回过头,再玩笑着跟他打招呼。

然而那人回过头来,却让津藤大吃一惊。除了光头,他跟竹内完全不像,额头很宽,眉间却十分窄小,可能是脸颊消瘦的缘故,眼睛显得很大,左脸颊上有一颗很大的痦子,在朦胧的月色下也能看得非常清楚,而且颧骨很高。这样一副样貌映入一时不知所措的津藤眼中。

“你……有什么事?”那光头有点气恼地问道,似乎还带着几分酒气。刚才忘了交代,当时津藤身边还带着一个艺妓和一个随从。那光头要求津藤给他赔礼道歉,随从当即代替津藤向对方赔了礼。津藤趁机带着艺妓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津藤通达人情世故,也还是觉得有点难堪。光头听了津藤随从的一番解释以后也马上消了气,并大笑起来。不用说,这个光头就是禅超。

后来,津藤让人端了点心给禅超送去以表歉意;而禅超也觉得过意不去,特地过来回礼。两人便以此结下了交情。不过,虽说是有了交情,其实也就仅限于在玉屋的二楼碰面打个招呼,并没有什么更深的交往。津藤一点也不沾酒,禅超却是好酒贪杯之徒,而且似乎更钟爱吃喝享乐,对于女色的贪恋也胜过津藤。津藤曾经不无感慨地说: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出家人。

身材高大、其貌不扬的津藤,前顶剃成月牙形,戴着银项链,下端吊着一个布质的护身符,平时总穿藏青色的平纹布服,束着白腰带。有一天,津藤又在玉屋碰见禅超。禅超披着锦木的短袖衣服,正弹着三弦琴。他平时气色就不太好,今天显得更加难看,眼睛带着血丝,嘴角松弛的皮肤不时地抽搐一下。津藤心想:他今天莫非有什么心事?于是委婉地探询道:“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不要客气。”禅超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少语,还不时忘了话茬。津藤原以为这只是嫖客当久了难免出现的倦怠。纵情酒色的人一旦倦怠可不是能用酒色治愈的。两人先是表面客套了几句,而后不知不觉地倾心相谈起来。禅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讲了这样一段话:

“据佛经说法,地狱也分好多种,一般说来大致为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根据‘南瞻部洲过了五百踰缮那才是地狱’这句话来看,自古以来地狱就在地下。而其中只有孤独地狱会在山间、旷野、树下、半空中等任何地方突然出现。也就是说,眼前会即刻出现地狱的苦难。我在两三年前就已经堕入这个地狱,对任何事情都了无兴趣,所以我总是一个又一个地转换着境界,生活在不安之中,然而还是没能逃脱地狱的苦难。如果我不想法转换境界,只会更加痛苦。但如果最终还是不免陷入痛苦,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过去哪怕再痛苦,也不愿意死去。现在……”

最后这句话,津藤没听清楚。因为禅超再次弹起三弦琴,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了。从那以后,禅超再也没有来过玉屋,谁都不知道这位恣情放荡的禅僧后来怎么样了。只知道那一天,禅超在锦木那儿落下了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后来津藤家道中落,闲居下总寒川,常摆在桌上书籍中就有这手抄本。津藤在封页的背后还写了自己作的俳句:“堇花露寒野,幡然四十年。”这本书如今也不知去向,大概也没人记得这个俳句了。

这是安政四年的事了,大概因为母亲对“地狱”这种故事感兴趣,才能记住这件事。

从生活方面来说,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度过的我,跟我的叔祖父以及这个禅僧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从兴趣上来说,我对德川时代的戏作、浮世绘也毫无特别的关心。但我在内心深处却常常对“孤独地狱”这种词情有独钟。我也不想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过也是在孤独地狱里遭受苦难的一个人。

大正五年(1916年)二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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