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明星稀。
今晚的气温有些冷,村民们都穿上了加厚衣服,坐在灵棚两侧的长板凳上,低声交谈。
事实上,他们对结阴亲这件事颇有微词,有感慨的,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
当然,没有人了解其中真正的隐情。
一晚上的法事,不算大办,并不是韦湘军出不起这个钱,而是另有所虑,怕做法事的过程出现变故。
小森他们已经布置好灵棚,挂好了锣鼓。
我换了一件黄衣长袍,不是传统的道袍。
喃么法师的法衣与其它的阴阳先生有些不一样,结合道袍、僧帽、戏服和官礼服等特征,每一个地方的阴阳先生处置丧礼的流程都有出入。
我检查了一遍灵棚和祭品的布置,确认无误后,准备开坛作法。
灵堂前挂着一帘白布,白布上写满黑色小字,都是宗族祖先的名讳,每一个姓氏宗族都有一张这种族布,出殡时,这白布会披在棺材上。
白布前摆放着一张四方供桌,桌上供奉着一座三层纸屋别墅,样式装修极为豪华,门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纸扎的仆人。
纸屋前两根红色蜡烛幽幽燃烧着,韦湘军上了一炷香,此刻正站在灵堂一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内儿子的红棺,神色沉默,看不出表情喜怒。
我拿着吊银看了一眼站在韦湘军身后的族老,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先前我就将已经写好的表文寿交给他,族老的角色类似于古代的司仪,丧礼的过程中,大部分事情都由他主持。
就比如说现在,他正在念文寿,我拿着吊银进入灵堂,来到棺前头部位置,口中念了一段经文,一手在空中画符。
随后,韦湘军跟在我身后绕着棺材转了三圈,每转一个方位,我做法,他跪拜。
我们喃么法师称这个过程为“开咽喉”,阴阳有法,活人要吃五谷杂粮,人死后以灵魂状态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也是需要吃东西的。
只有开了咽喉,死者才能吃东西。
这些都是先辈传下来的流程,我一直觉得有些繁文缛节,犹如吃饭时长辈教导抓筷姿势一样,其实筷子只要能夹菜,用什么姿势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晚时间有限,还要结阴亲,丧礼过程除了一些必要的程序,其它能简单便简单,不要触犯了禁忌便可。
对此,我已轻车熟路,唱了一段度人经后,示意守候在一旁手拿白布的一个妇人过来。
韦湘军倒是配合,一言不发跪在灵堂前,有人在其身旁四方各摆了半截芭蕉树干,插上香,妇女给韦湘军披上白布,腰缠麻绳,手持哭丧棒。
披麻戴孝,这个过程很有讲究,哭丧棒是用河边芦苇杆缠上白布做成的。
只有韦湘军一人披麻戴孝,他新纳的老婆孩子都回娘家了,其它亲属似乎没来,或许韦湘军并没有给他们报丧。
只有一人披麻戴孝,很冷清。
父亲送儿子,韦湘军戴着白布,趴在棺前放声大哭。
只是那哭声怎么听都令人觉得怪异,像是在笑,可他脸上分明挂着泪珠,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的脸上竟然可以同时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哭了十来分钟后,他便止住了,跪在灵堂一侧,守着棺材一言不发。
一个人守灵。
悲伤的唢呐声响起,祥叔虽然已七十高龄,但中气依旧很足,至少听笛声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七十多的老人吹的。
锣鼓声伴随着唢呐声响彻天地,在黑夜中远远传荡开去。
奏亡灵哀乐,间隙伴随着吟唱,曲调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以至于我在睡梦中都能念出来。
围观的众人,见我们做的还是老一套,没有什么新鲜花样,渐渐少了兴致,带孩子来的已经离开,因为时间渐晚,孩子们要早睡,明天还得去上学呢。
围观的村民们越来越少,最后几乎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个人在捧着大竹筒一边抽旱烟,一边聊着些什么,丝毫不受我们鼓乐笛声的影响,似没有看到灵堂内摆放着的那具鲜红棺材似的。
倒是韦湘军看起来挺精神,居然一直跪在棺材旁,盯着棺材看了两个多时辰都没有起来。
一般守灵,只是开始的时候要跪着,后来都是坐在小凳子守在旁边的,而他居然一直跪着,没有任何疲态。
两百多斤的胖子,竟能做到这般,不得不令人佩服。
我暗中摇了摇头,看时间已经产不多,该进行下一步了。
告庙,就是告诉守护当地的庙里神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去世了……
之前,我们告庙前往的是两村之间那棵风水社树。
但自风水树开始枯萎,人们在山脚下起了一座武王庙,逢年过节,所有祭祀等事宜都在武王庙进行,只偶尔有少数几人前往祭拜风水树。
本来告庙这一流程应是在明天早上出丧之前进行的,但因为只有一晚上的时间,韦世勇的丧礼结束后还得结阴亲,所以提前完成。
族老等人已经做好了灵幡,也叫魂幡。
灵幡上用粉笔写着的一些标语,云游四海什么的,除了引路灵幡虽然注意一些外,其它的灵幡倒是不用太过在意。
灵幡用竹竿撑着,族老请了十来个来帮忙还没有离开的人撑幡,两人抬死者遗照,两人抬祭品猪头。
韦湘军捧了神主木牌,本来还得有一人为其撑黑伞的,但因为是晚上告庙,没有阳光,也就用不着了。
月光朦胧,夜色森森,道路两侧阴暗的树林内,有夜虫蛙鸣叫着。
十来人高举黑色灵幡,摸着夜色,如幽灵般前往村外不远处的武王庙,我和我的团队当然也在其中,负责引路。
月黑风高,举灵幡的有几人胆子比较小,吓得脸色煞白,夜里行幡告庙,这是鲜有之事。
若被其它赶夜路的人遇着,恐怕会误认为撞上了阴兵呢。
而这个时候,本来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唢呐鼓声,相对于漆黑寂静的夜来说,听着倒是给人多了几分安全感。
一路上都很顺利,至少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山庙就建在风水树所在山坡的脚下。
一山不容二虎,某种意义上来说风水树也算是一座庙,很少有两座庙建在同一座山,共享龙脉的。
武王庙虽是建在山脚下,看似与山坡顶上的风水树毫不相干,事实上它们处于同一条风水龙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从风水树半枯后,大部分人认为它已经失灵,所以建武王庙取而代之。
武王庙不大,旁边有一条溪流聚水形成的水湾。
此刻小庙大门打开着,里面有昏黄的灯光投射而出,之前韦湘军早已通知了守庙的庙祝,知会今晚前来告庙。
守庙的苗祝年近六旬,是个鞠褛老人。
他并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武王庙建成之后,自主跑来守庙的,听说是某座大山下来的方士,道行颇深。
村民们感念他守护小庙,时常会送些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加上香油钱,日子倒是过得不愁。
他很少与人说话,也很少离开小庙,此刻正坐在庙门旁一座石墩上抽旱烟,见我们来了,只是点了点头。
我发现一直面无表情的韦湘军,脸上多了一些变化,因为夜色遮笼,少有人发现他的神色变得很是狰狞。
要不是我一直留意着他,恐怕此时也难以发现。
他脸上挂着冷笑,目光幽幽,带着怨恨和恶毒之色,盯着守庙老人,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
守庙老人瞥了韦湘军一眼,蔑视之色一闪而没,低头继续抽着旱烟。
我们抬着韦世勇的遗照和猪头进入小庙内,门内有一座方形天井,中央有条石板路通过,正前方供奉着不怒自威的武王雕像,左边是观音大士,右边是华光大帝。
庙门左侧有一只铜钟悬挂在梁上,右侧供奉土地爷神像,神像旁有一扇小门,门内是灶社,里面供奉着灶神爷。
韦湘军将自己儿子的神主木牌放在正中供桌上,随后去敲响了丧钟。
钟声在黑夜中远远传荡出去,回荡不息。
焚香祷告,一番祭拜,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告庙回到灵棚后,又唱了一段经文,看时间已经到晚上十一点多。
我们停了下来休息,坐在方桌上,早有人准备好宵夜,将饭菜摆上。
吃喝完毕,我想找韦湘军商量接下来的事宜时,却寻不着他的身影。倒是之前在停尸房遇见的鬼媒人找上了我,说女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结阴亲由于混杂了红、白两事的礼仪,我和鬼媒人各有主张,最后商榷,并没有达成一致,只能各行其事。
现在到了鬼媒人的时间,我和我的团队让出场地,坐在一旁看着,偶尔配合下,倒不用出太大力气。
也亏得韦湘军找来了这个鬼媒人,省了我很多麻烦,毕竟人家是专业的。
找不到韦湘军,鬼媒派人到他房间拿了聘礼,聘礼中除了“鹅笼”、“酒海”、龙凤喜饼以及肘子、喜果是真的,衣服和首饰都是纸糊的冥器,送到停尸房内。
阴亲中,迎娶仪式是必不可少的,灵堂内鬼媒人换了一些大红之物,摆了喜糖,供奉“百份”全神,并且在棺上系大红花一朵,上有绸缎写着“新郎”二字。
这时我看到了另外的四名抬棺匠,他们换了一身喜庆的装束,抬着花架轿子,跟在鬼媒人之后,前往迎娶新娘进门。
来到停尸房,确切来说应该算是女方的闺房,女尸已经入殓,一具红棺摆放在两张矮凳上,棺材上有女方的照片,红花一朵,绸缎上写着“新娘”两字。
鬼媒人捧起女方棺材上的照片,四名抬棺匠抬了棺材跟在后面,进了灵棚。
我和我的团队负责奏乐,与先前的丧礼不同,此时换了一首喜庆的曲调。
将女方棺材迎入灵堂内,摆放在右侧,与韦世勇的棺材一左一右,两人的相片并列供奉在供桌上,用红头绳将两幅照片牵在一起,取月老牵红绳之意。
相片前供奉合杯酒,子孙饺子,长寿面等。
鬼媒人拿出龙凤贴宣读,一番过程下来已经过去数个小时,期间过程非常顺利,除了身为人父的韦湘军一直没有出现外,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眼看天色渐亮,距离出殡,并棺合葬的时间渐渐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