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的后宅
飞鸟与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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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宅子是前朝庆熹年间一大理寺卿的府邸,在京城一众官邸中算得上气派。进了朱色大门往左,正中是林老太太的春熙院,东边是林家长子林潜的重霄院,再往东凸出的一小块才是林容瑾的倚梅院,不过眼下她正在重霄院学规矩。
秋风一拂,迎春居阶下三五个洒扫的丫鬟忙用扫帚抿住黄叶堆,却仍有几片叶子翩然而起,被风卷进屋里。
容瑾正心不在焉地行叩拜大礼,忽见足边一片黄叶上有条胖乎乎的虫子,于是伸腿去碾……“呼”的一声,细细的竹条抽在小腿肚子上,她口中轻嘶,霍地蹲下身去护着两条伶仃的腿。
“小姐可还记得学规矩的头一条是什么?”一个着深茶色回纹压边夹袍的婆子肃立在容瑾面前,右手轻挥着细竹枝。
容瑾轻揉腿肚子,心虚道:“专心,”说罢站起身,低眉顺眼做听话状。
孟妈妈轻抖竹枝,绕着容瑾走了两步,“别怪老奴多嘴,照小姐这样的学法莫说是半年了,便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好,一个参拜礼,前儿教了五遍,今儿又忘了,头一步双手加额,哪只手在上?”
“右手在上。”
“既知道,为何还做错?”孟妈妈觑着她。
容瑾瞪了眼叶子上那条胖乎乎的小虫子,心道都是你惹的祸。
“小姐恐怕又要说习惯了罢,可您既已回了林府,先前的劣习便得一一改过来,难道还同野丫头一般?您可是大家小姐,今后场面上错了礼节,人家要笑话林家女儿没有教养的。”
这话听着很刺耳,容瑾不服气地撅着嘴,低喃道:“我又不是不懂规矩。”
她幼时虽被养在外头,但生母周姨娘却没忘了她,请了教引嬷嬷和先生上家里教导。只不过书是日日要读的,可规矩学一年尽够了,小户人家不那么讲究,不用难免生疏,待到半年前她回府时便连走个路都叫人笑话了。
“小姐又在说什么?”孟妈妈听见她叽叽咕咕的,顿时更拉下脸。
容瑾瞄了眼孟妈妈手上的细竹条,忙恭敬道:“您教训得是,容瑾明白了。”
“既不专心,学也无用,今日便到这儿罢,”孟妈妈冷眼瞧着她,双手一掺,立即踅身快步往外去了……
容瑾自叹流年不利,听脚步声远了,胸中郁结的那口气才呼出来,她于是挪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撩起裙摆隔着白绫裤子轻轻按揉小腿。
细竹条抽人抽得火辣辣的疼,却幸而不会伤筋动骨。
“小姐!”一个肉皮儿偏黑、清爽利落的绿衣婢子从门口进来。
容瑾烫了手似的放下罗裙,抬头一望,见是雀儿,暗松一口气,重又撩起裙摆来按揉着。
雀儿是自小贴身服侍她的丫鬟,在这偌大一个林府里,只有她才是自己人。
她小跑着上前,蹲下身为容瑾揉腿,因着气愤,她小脸涨得通红,抱怨道:“方才那一下听得奴婢心里头都打颤,便是奴婢也没挨过这样的罚呀!小姐,奴婢瞧这孟妈妈是故意为难您,每日本要教两个时辰,她却每回都只教一个时辰便自去歇息了,累得小姐学了半年还没学全规矩,这便罢了,哪有动不动就抽人的,还抽主子,便是大户人家也不能这样罢?”
“孟妈妈是太太指来教我规矩的,想是在府里很有体面的老人,你家小姐我却只是个挂名的小姐,比不过哟比不过,”说罢她拿开雀儿的手,自己下地走了两步,觉着好多了。
雀儿撅撅嘴不再言语,起身跟在容瑾身后,走出迎春居往右侧甬道慢行……
可雀儿见容瑾行走有异,忍不住又劝:“小姐不如去向太太告状罢!”
“告了有什么用?”容瑾漫不经心的。
她一向是能一事便少一事,绝不冒头的性子。况且谁知孟妈妈是不是得了太太的授意才故意刁难她的,她还跑去告,这不是自己往上撞么?
二人又行了数十步,眼前景象豁然开朗,雀儿忽指着远处的四角亭,激动道:“小姐小姐,您快看!”雀儿这人没心没肺,一见着好玩儿的便什么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容瑾望过去,便见远处亭子里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嘻嘻哈哈的在踢毽子。
一只五颜四色的的毽子从亭东角飞到西角,被一个绿衣婢子反身一踢又踢了回去。这一下接得好险,容瑾看得心潮澎湃,提步走下石阶,忽望见凉亭中那被宽大芭蕉叶掩住的一个青色倩影。
看那端稳的站姿,不是二姐姐又是哪个?她虽来府里半年了,与几个姐姐却并不熟,若去了又得故作熟稔地寒暄,反而大家都尴尬。
“不去了,”容瑾往东去了几步,“我们回罢。”
“不去?小姐,您不是喜欢踢毽子的么?”雀儿瞪着乌黑的大眼望着容瑾,轻声央求道:“小姐,去瞧瞧罢,每日闷在倚梅院里多没意思,去罢去罢。”
“好好好,去去去,”容瑾失笑,到底携了雀儿往四方亭走......
庭院中栽了两排芭蕉,夏秋交际时间芭蕉叶最是繁茂,轻易阻断了视线,却阻不断那些阴阳怪气的腔调。
“上回我险些被调去倚梅院,幸而托了我姑姑说项,这才被派去白苏斋伺候,不然只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是啊,去倚梅院伺候个没前途的小姐,还不如待在厨下呢。”
“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待在厨下才是没有出头之日呢!”
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不过说来奇怪,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四小姐养在外头?”
“这你就不晓得了罢,我姑姑说,”声音渐轻,容瑾不得不走近了些细听,才听得她们说:“四小姐才生下来那会儿,有个上门的道士说她八字硬,克父母,后来果然老爷就被降了职,于是老太太做主,让一姓徐的人家抱到外头养,直到周姨娘去世才接她回来奔丧,索性就留下了。”
容瑾忽的驻足,淡淡望向芭蕉树后那粉的绿色衣角,神色复杂。
“要我说,这样的麻烦不如不接回来呢,虽说长相出挑,脑子却不大好使,规矩学了半年了,我还时不时听孟妈妈抱怨,说她被养野了,怎么也矫不过来。”
“规矩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生了那样一张俏脸,便是不懂规矩,将来也有的是王孙公子踏破门槛来求娶,只可惜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便是进了高门大户,也不过像周姨娘那般叫人瞧不起,”讽刺过后,又是一阵哄笑……
“呸,满嘴喷粪!”雀儿轻啐一口,粗野乡话脱口而出。
她一只腿已经迈出去,预备教训这帮嘴碎的奴才了,可容瑾却拉住她的手肘,朝她重重摇头。
要说恼,容瑾更恼,这些刁奴说话实在难听,编排她便罢了,几句话她懒得计较,可是连带上她死去的亲娘,这就过分了。
“咳咳咳,”容瑾故意咳嗽了两声,提醒她们她现下在这儿,识相的就赶紧闭嘴。“谁!”
果然,芭蕉树后三个正坐在石墩上闲磕牙的婢子猛地站起身,四下张望,正望见缓缓走来的容瑾。
两个绿衣婢子面上一慌,忙规矩地蹲身行礼喊四小姐,唯有为首那个着红裙的歪着脑袋,极不情愿地朝容瑾一蹲。
本想提醒提醒便罢了,可这红衣婢子属实傲慢,容瑾于是上前,望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当差?”
红衣婢子被容瑾目不错珠地盯着,终于顶不住垂下眼,可声气儿却高昂,“奴婢碧喜,在白苏斋伺候。”
容瑾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大哥哥房里的啊,方才那话是你说的?”
不及碧喜回答,两个绿的互望一眼,立即屈膝跪下,朝容瑾叩头道:“四小姐恕罪,是奴婢口无遮拦。”
碧喜则低头窃笑。
容瑾扫了眼跪下的两个婢子,微微一哂道:“编排主子,是该罚,不过,碧喜你是一等丫鬟,管束不力才致她们口出狂言,便罚你在这儿站一个时辰罢。”
碧喜的笑意僵在脸上,愕然抬眼与容瑾对视......
容瑾笑得温软,眼神却坚定,良久,碧喜终于先软下去,朝容瑾一福,“谢小姐提点,奴婢今后定会好好儿管束她们。”
容瑾撩了撩额前细软的刘海,淡淡嗯了一声,踅身信步往东侧月门处去了……
雀儿跟上,这半年来她还是头回见自家主子发脾气,不由激动得面色发红,连走路都有劲儿了,“小姐就该像今日这般,再遇见嚼舌根的便把她们都训一顿!”
方才这一会儿功夫,容瑾就像幼时背着徐姑姑偷喝酒那般心潮澎湃。她拍着胸脯深深吐出两口气,道:“也就这一回罢了,你当她们是好训斥的?若背后做点儿什么手脚咱们哭都没处哭去!”
“小姐,不能罢,您是主子,她们敢对您做什么?”
“那我问你,上回你同大灶房的一个管事婆子吵起来,后来去领炭用了几个时辰?”
雀儿嘿嘿两声,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
“还有,饭桌上那回摆饭还记得罢?后头怎么着来着?”容瑾故意反问她。
雀儿笑不出来了,略低下脑袋。
“还有……”
“小姐您快别说了,奴婢明白,奴婢都明白了!”雀儿听着自己这阵子得罪过的人,脸都臊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