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英租界巡捕房。
天还蒙蒙亮,肖佩伟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巡捕房,今天他当值早班,他恭敬地和几名英国警官行过礼后,走到华人警察们的聚集处,胡乱咬了几口带来的包子,带着帽子就出门了。
本来今天和他一起巡值的是许伯涵,不过最近因为老家有事,他请了几天假,英国人又不喜欢值守早班,于是这几天的巡值都只是肖佩伟一个人。
肖佩伟狼吞虎咽地吞下那几个包子后,和同僚们打了个招呼,戴上警帽,挂上警枪就出了门。
他一如既往地先去巡捕房两条街外的报刊亭要了一份报纸,来回扫了几眼,就打了个卷握在手里,慢悠悠地向着巡值区走去。
在拐过了几条胡同后,肖佩伟蹲下身子系了系鞋带,眼睛往身后瞟了瞟,身后的胡同空无一人,他才猛地起身,推开了一道小木门,一个闪身,消失在门后。
几分钟后,肖佩伟从另一边正对着大街的正门里缓缓踱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灰色长衫,头上是一顶压得很低的毡帽,手里拄着一根手杖,任谁也看不出他和刚才那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是同一个人。
这个房子他隔几天都会来一次,检查里面的一切布置,不过真正像这样换装却是第一次,他的身上因为紧张而出了一背细密的汗珠,走在街上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两年前,英租界为了缓和和华人的矛盾,也为了在租界里办事方便,对外公开招聘了一批华人警官,肖佩伟通过了一系列考试,终于是拿到了那套警服。不过在那之前,他早就接受了铁血锄奸团长达两年半的训练,上海的每一条小巷胡同他都烂熟于心。
在他结束训练后,锄奸团那个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人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他,只留下一个唤醒他的手段。他每天挎着那柄小口径的警枪在巡值区兢兢业业地巡逻,几乎都要忘记了两年前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残酷训练。
不过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会买一份八卦小报,虽然他对上面那些三流明星和政客的八卦爆料根本半点兴趣都没有,但他每一次都会仔仔细细看完这份八卦报纸的每个角落,生怕漏掉一个最小的豆腐块。
所以当两周前他看到报纸上那则毫不起眼的失物启事的时候,只有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那是锄奸团离去的那个单线联系人留给他的唤醒方式,失物启事上看似正常的句子里透露出只有肖佩伟能看懂的信息:两周后,紧急召集。
相同的失物启事连着发了好几天,找回失物的赏金在不断增加,看起来似乎是那个失主因为焦急而不断增加筹码,肖佩伟的心情却愈发地沉了下去。
第一天那个有零有整的赏金数额尾数代表着肖佩伟的编号,如果说第一天的信息是锄奸团为了召集肖佩伟,那么后面几天的呢?
锄奸团里像他们这样身份的潜伏者,从来都只是单独行动,但看起来组织唤醒他的第一次任务,并没有那么简单。
肖佩伟压了压头上的毡帽,把脑中的各种猜想丢到一边,因为集合的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
新码头街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但最多的则是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蹲坐在路边休息的码头苦力,肖佩伟走到启事里暗示的地点,不由得一怔,集合地点的小茶馆紧锁着大门,门上的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已经关闭了不少时间。
肖佩伟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和迟疑,不论是情况变化也好陷阱也好,他现在需要做的都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不要被任何人看出端倪。
就在他将将要走过茶馆的时候,他瞥到茶馆边上蹲着的一个赤膊的码头苦力,他嘴里无精打采地叼着一根土烟卷,不时对着一边吐着烟圈。
肖佩伟微微眯眼,顺着烟圈的方向看过去,斜对角是一间棋牌馆,上面二的楼阳台上,一个戴着大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正对着街道喝着茶,手里拿着一份肖佩伟再熟悉不过的八卦小报。
肖佩伟的心里不由暗笑了一下,组织上看起来小心得都有些变态了。
他迈步走向那间棋牌馆,掀开门帘,里面混杂着汗臭味和水腥味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桌子上堆满了皱巴巴的纸钞和扑克,肖佩伟小心地挤到里侧的楼梯边上,走上楼去。
楼梯很窄,二楼楼梯转角的木栏杆边上斜靠着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年轻人,占据了整个楼梯过道。他的腰间凸起一块,嘴里哼着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肖佩伟。
肖佩伟伸出三根手指,擦了擦鼻尖,这个动作他做得有些生硬,因为这些锄奸团从斧头帮时期就开始沿用的暗号手势,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那个灰色工装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身子侧了侧,让肖佩伟挤了过去,嘴里哼的小调却一直没怎么停。
肖佩伟走上二楼,二楼安静和一楼的喧闹拥挤迥然不同,二楼的方厅里只有两张方桌,正中的方桌围坐了五人,其中一个正对着肖佩伟的中年人笑了笑:“看起来,咱们人齐了。”
“人齐了就说说看吧。”桌子另一边,一个阴沉着脸的年轻人手里转着一把短匕,“大张旗鼓地把我们这些人聚集起来,到底是要搞什么?”
“别看我,我只知道这次行动一共有六个人,但是具体要干什么,我没有得到更多的命令和情报。”刚才第一个开口的中年人看见屋子里的几人都望向他,依旧笑眯眯地摊开手。
“六个人的情报,从哪来的?”另一边一个学生打扮的人淡淡开口。
方厅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几个互不相识的刺客略带敌意地盯着其他人,肖佩伟没有开口,只是拉了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看起来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并不清楚组织这一次罕见的小组行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他的。”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方厅里剑拔弩张的气势,肖佩伟当时在楼下看到的那个坐在阳台喝茶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那个茶杯。
“你是?”学生打扮的人微微皱眉。
“惩处队,铁尺。”中年人推了推脸上那副夸张的黑框眼镜,将茶杯搁在众人围坐的方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最近日本陆军在大规模的扫荡这座城市,锄奸团的势力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剩下的队伍都蛰伏了起来。一些锄奸团内部出现叛徒的传言开始流传,而组织内部一支突然出的惩处队也似乎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很多人直接被惩处队从据点和同伴身边带走,甚至还有一些消息称有很多小组只是因为有嫌疑,就被整个清除。这支冷厉无情惩处队里的人的队长也有着一个听起来冰冷刚硬的代号:铁尺。
那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握紧了手里的短匕,眯起了细长的眼睛,笑眯眯的中年人嘴角上扬的线条也显得有些僵硬起来。其他几个人的脸色也不太好,惩处队的队长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代表着锄奸团将他们集合在一起,是为了一场集中的审讯?
铁尺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周围立刻变得隐含杀气的氛围,只是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丢在了方桌正中。
“沈爷要你们去杀一个人。”铁尺说。
沈爷的名号一出,就算这几个桀骜不驯的杀手都心下一凛,这名锄奸团最高领袖的亲信,一直以来就代表着九爷的命令。前一阵传出过他被日本军队伏击身亡的消息,不过现在看来,在锄奸团内声望极高的沈爷,并不是一个那么轻易就会死去的人。
“呵呵,真不知道是什么厉害角色,沈爷竟然要我们六个人一起动手。”总是笑眯眯的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伸出了手,解开了方桌上的那个档案袋。
档案袋里是一叠资料,最上面的一张上面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日本军服,脸似铁铸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硬手。”学生模样的人瞟了一眼照片上的人,嘴里挤出了一个词。
肖佩伟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个日本军官是谁,不过看到照片边上的那个名字,立刻明白这个黑道用词,从大方向上来说,确实不能算用错。
今井日上,日本上海派遣军陆军参谋长。
三个月前虹口公园的那场轰动中外的刺杀,日本在上海占领的核心地区现在几乎已经不让任何中国人和朝鲜人进入,虽然在五月九日签订了停战协议后,日本军队退回了租界,但是日本上海派遣军的连续出击,已经将公共租界和其他地区锄奸团的据点和潜伏人员清剿得七七八八,现在想要杀这个被称为“铁面大佐”,常年呆在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的年轻参谋长,实在看不出什么希望。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肯定觉得这个任务根本就是狗屎。”铁尺继续说,“你们中甚至还有潜伏后一次都没有执行过任务的人。”
肖佩伟的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这里的五个人并不是都像他一样,是第一次被唤醒。
“不过你们应该也记得九爷的话。”铁尺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视了屋子里的五名杀手一圈,“没有谁是杀不掉的。”
“那叠文件的后面几页是整个刺杀计划,都仔细看一遍,刻在你们的脑子里。”铁尺说完这句话以后,退后了一步,没有再开口。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中年人依旧第一个拿起了那几页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以后,很有默契地递给了边上那个阴沉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什么变化。
文件很快就转了一圈,肖佩伟从前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接过了计划,努力将那几页密密麻麻的信息都一个个记录在脑中。
过了很久,铁尺的声音再次在方厅里响起:“还有什么问题么?”
“只有一个。”那个笑咪咪的中年人举手,“看这计划的周密程度,坐在这里的人最多只需要一半就够了,为什么要我们全部人都出手?”
铁尺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为了万无一失。”
“明白,那我没问题了。”笑眯眯的中年人耸耸肩。
“其他人呢?”铁尺问。
“没有。”回答的声音长短不一,内容却很一致。
“很好。”铁尺拿起茶盏,将茶盏里的茶水浇在桌上那叠文件上,一股辛烈的酒味扑面而来,看起来那个茶盏里盛的根本不是茶水。
铁尺掏出一盒火柴,哧啦点燃了一根,丢在那叠湿透的文件上。
火苗轰地一声腾起,将围着桌子的六个人的脸映得火红。所有的人都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叠文件变黑翻卷,包括那张永远带着一张铁面的年轻日本大佐的照片。
最终,火焰慢慢熄灭,方桌上只剩下烧灼的痕迹和一堆灰烬,铁尺从桌下摸出一块乌黑油腻的桌布,在方桌上一抹,什么都没有再剩下。
“沈爷等着你们的好消息。”铁尺攒着那块桌布,背着手下了楼。
楼上的方厅再次陷入安静之中,良久,那个笑眯眯的中年人摊手一笑:“不知道诸位对于刚才那个‘万无一失’的答案怎么看?”
“纯属放屁嘛。”肖佩伟不以为然地耸肩,“不过就算是放屁,咱们也得拿个袋子把它兜住了,还得老老实实地按着计划去杀人。”
“哈哈,说得好,反正惩处队的人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这件事深究也没有用。”笑眯眯的中年人看起来不在意地点头,眉眼里的笑容却显得愈发虚假,“既然要一起协作,我看咱们彼此还是认识一下吧,在下唐林,擅长情报收集。”
“龙明,擅长冷兵器。”阴沉的年轻人说,手里的短匕反射着寒光。
“陈风鸣,擅长乔装。”另一边那个一直沉默的工装裤男人低声说,他长着一张丢进人群中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脸,要不是他现在的开口,肖佩伟甚至都有点忘记了方厅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孙成。”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不想说任何多余的字。
“苏丽华,擅长对付男人。”那个清秀的年轻人笑着说,声音却变成了悦耳的女声,他伸手在脸上搓了搓,一些灰白的碎屑掉落下来,原本带着一些线条的清秀面容变得妩媚起来,原来竟是一个艳丽动人女人。
唐林嘿嘿一笑:“我一直觉得长得漂亮的男人都很危险,看来果然没错,因为他们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男人。”
苏丽华耸耸肩,转身看着身边的肖佩伟,满是风情眼睛里带着一丝调笑:“靓仔,你呢?”
“肖佩伟。”肖佩伟低笑,在帽檐下露出一口白牙,“擅长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