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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墓
溪忘

第一回:心里有座长生墓,生如夏花败不开

【1】

鸿蒙初现,浑沌未开,巨神盘古以一柄战斧撕裂天地,合四海八荒之力开辟世间,此后,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盘古逆天行事,引发上苍雷霆之怒,诸神黄昏,历劫飞升,天地无主,从此神祗留存于戏文间。

万物生生不息,只道天与地是相对的,陆与海是相对的,人与妖是相对的,非天即地,非陆即海,非人即妖,往往如是。

盘古之后,大地分裂成四块陆地,北俱芦洲、东胜神洲、南瞻部洲、西贺牛洲,四大洲各自以禁海为界,传说有上古大能者方能打破禁海禁制,一览四洲风采。

陆地之外,是海。

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接天连地,蓝光向日,无穷无尽的广袤,没有人知道海的尽头是何处,终日云雾伴随着太阳从东海过来,不停地向着西海而去,海平面上云雾常年不散。

一千年前,南瞻部洲妖族圣人殿十大妖皇不宣而战,十皇合力打破南瞻部洲与东胜神洲禁海禁制,妖族大军压境而来。

那一日,海面掀起惊天骇浪,天地昏沉沉一片,东胜神洲大小门派携手对敌,其中以天枢城、龙虎山、清派、开阳寺、风雷帮五大仙派倨首。

大战旷日持久,一战之下,尸横遍野,大地满目疮痍。

最终,以南瞻部洲妖族圣人殿惨败收尾,十大妖皇折陨其七,尸身被东胜神洲五派大能者炼化加强了禁海禁制,仅余朱厌、白泽、赤眼猪妖三皇仓皇逃回本洲,此后千年无战。

一千年后,东胜神洲

战后经过千年的休养生息,万物生长,鸟语花香,神洲大地气象万千。

东胜神洲以东,东海以西,青丘国

眼前浮现的,是一派水墨般赏心悦目的风景,十万大山远近高低,横看成岭侧成峰,如一支支利剑横贯苍穹,山间云海流转,恰似滚沸的流水。

十万大山中一座不知通往何处的山峰,直插虚空,有凤尾花与青色叶瓣的莲花在云里雾里若隐若现,一泓清泉从山上喷涌出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汇聚成潭,一座虹桥辉映其中,山风水景多姿多彩。

此山名唤不周山,山顶之上,有一张明晃晃的金色榜单,榜单又唤作封神榜。

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在不周山的封神榜下,镇压着帝王,当有缘人揭下封神榜一刻,将是天下大乱之时。

入夜,不周山的山峰之巅,有道银蛇般的光芒忽而乍现,如梭似箭,捉摸不到轨迹。

待它停下来,会发现这竟是一只青丘九尾狐,浑身雪白的软毛,一双粉红下翘的尖耳,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九尾狐额间一朵青色的莲瓣,隐隐绽放出五彩琉璃般的亮闪。

九尾狐四足踩在石头上,尾巴轻轻转了一圈,化身成一名窈窕女子,似嫡仙般风姿卓越倾城绝丽的脸,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里面倒映月光皎洁,仿若一片海般湛蓝。

女子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右手一抬,一柄泛着紫光的三尺剑杳然出现于掌心。

稍后,女子目光看向山巅云层遮掩之下的圆月,眼眸深邃而又绵长。

她知道山巅之上的风景,浮云翻滚着水汽向四面八方流转,天顶是一片无垠的深渊,无穷无尽,只有漫天星河的亮光,还有乌云遮面的明月。

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女子三千青丝随风舞动,泛着紫光的三尺剑悬浮于身前,手指捻诀,念出上古咒语。

山巅上反射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柔美如玉,眼睛中隐隐有海水之蓝意,口诀无人知晓其意,只觉得音调怪异百转千回,不自觉的有肃杀之气在四周弥漫。

咒语的波动带动起山巅之上云层的变化,万千云层开始化成青叶般的细水流长,万涓水纹似一道道帘幕高高挂在山间,将山巅遮掩。

口诀越来越复杂,语调越来越古怪,只见女子四周的气温陡然间降了下来,万涓水流之内云雾幻化成冰晶,山巅数万里的云层被冰晶折射出七彩光辉。

冰晶摩擦碰撞间爆发出铿铿锵锵的银白火花,地面为之震抖,稍后一株青莲自女子身后飞出,散发出清莹光芒,在她指掌瞬间万千变化,映着月光,便如透明一般。

悬在空中的万千冰晶风起汹涌,突然,青莲剧烈抖动一下,莲身振荡出一道银白色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出去,所过之处冰晶碎裂,云雾破散,万涓水帘蒸发成一道道白气,百里草坪灼烧成一地地枯叶,一股股灵气从各处涌向青莲,青莲越发的开始晶莹剔透,向上曝献的白色光芒中,隐隐出现一道人影打坐其中,眸子闭合,说不出来的压迫感使人心神震颤。

女子朝着青莲作揖拜上三拜,明艳圣洁,衣裙倒映月光,莲花瓣一片一片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清丽绝俗。

山巅昏沉沉的黑云越压越低了,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四处流窜,天空中圆月亦随着青莲开始躁动不安,雷电在低声嘶吼,像是在酝酿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黑云背后呼之欲出。

轰隆隆

终于,一道紫色雷电从黑云中劈闪下来,像是一条银白巨蟒,带着电光呼啸而至,随后,数万道雷霆噼啪从天砸落,一瞬间白芒刺眼,似是承载着上苍的震怒。

女子不闪不避,全身的仙气迅速运转护住周全,雷电轰鸣如瓢泼大雨打到女子身上,一击震得她咳出血来。

“才是第一重雷劫,居然有如此大威力!”

突然,女子挥剑斩出一道剑气,瑟瑟几响,黑云分开,显出七道不同身形的黑影来,七道身影各自散发出肃杀之气,黑气弥漫全身,目光空洞,更令人望而生畏。

“这不是七位妖皇的尸身吗,怎么,为了阻止我揭这封神榜,连禁海的禁制都不顾忌了吗?”女子冷笑说着,不是对着七道黑影,而是冥冥中的黑色云雾,语气中夹带着怒意。

“青丘之狐,难道也会觊觎那天枢吗?”

黑云笼罩中,浮现出一双金色的眸子,面朝着女子,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神采,语调极其冰冷。

女子白白净净的脸庞仙气流转,眉眼微挑,“天枢包罗天地万象,蕴含大道奥义,想当年你们不也是为了它不惜镇压了帝王?现在轮到我了,却又假惺惺摆出如此大阵仗来阻挠?”

说着话,天空之中第二道雷劫也已经轰降下来,天雷地火,如流星滑落天际擦出刺眼的火光,女子不进不退,运转法术,但仍是被雷电劈得眉头微蹙,握剑的指轻轻地颤。

周围七道黑影也都被雷劫各自劈中,丝丝缕缕的黑烟从身上散出,仍是神色麻木,结北斗杀阵包围住女子,指掌如钩,面容无血。

“本君也是以防万一,虽说自从巨神盘古消弭于天地后,世间再无神祗,数万年来也从未听说过有仙渡劫飞升上神。但是你们青丘狐族一向变数诸多,天枢自然不能落在你手上。”

金色的眸子闭合,一股黑色罡气激荡过来,女子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三尺剑挥砍过去,紫气东来萦绕剑身,硬生抗住这道黑气。

稍后,方圆百里爆发出圆弧状的涟漪,如天崩地裂,七道黑影登时被震飞出去,女子也拄剑半跪到了地上。

“你是青丘狐族数万年来最天赋异凛的狐妖,仙资过人,又是正经的九尾血统,没想到却还是铤而走险走上了不归路,妄想成神,你这千年的道行不如就交给本君,也好教你死个痛快!”金色的眸子再次睁开,炙射出猩红的光芒。

雷劫越来越强,自古以来渡劫者,雷劫都会随着渡劫范围内飞升者的修为提升,修为越高,雷劫越强,如今九尾狐妖加上七位妖皇傀儡的修为,将雷劫已经提升到惊天骇地的程度,只怕再挨上几道,女子当场便会魂飞魄散。

黑影瞬息而至,七道黑气雷霆出手,纵是傀儡,也有着生前妖皇一成的法力,女子浑身发出淡淡光晕,只有同等修为者方能看到她的眼神底部无尽的怒火与战意。

超级强者的威压释放出来,悬浮在万千水涓之上的冰晶铮铮作响,冰冷的骇人,随后化成一根根冰刺,像是漫天的冰网笼罩下来,星星点点的白芒,朝着七道黑影激射出去。

女子站在青莲之下,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

举手毙敌,浑若无事,眉眼说不尽的平静。

夜空中,金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神色,“要将封神榜揭开需历经九九八十一道雷火,你现在便用去大半法力杀死它们,就不怕待会儿形神俱灭吗?”

女子将峨眉淡扫空中,“那你也太小看我九尾狐族,太小看青丘了。”

“哼,”金色的眸子高高俯视着青莲下的女子,语气倨傲,“既然你执迷不悟,本君今日且看你如何魂飞魄散,至于青莲,呵呵,本君日后会替你找到的。”

噼啪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雷劫接连劈落,天地为之失色,山巅仿佛灭世一般的恐怖,无休无止的电芒白光盖过来,女子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身上衣裙噼里啪啦的遭受着雷劫侵蚀。瀑发翻飞,女子手中温养了数百年的三尺剑开始一节节爆发出碎裂声,紫气被一并吸收到青莲之中,光芒更盛。

女子闷哼几声,跪倒在地上,雪白的衣裙被血迹沾染,绽放出华丽妖艳的别致美感,未等片刻喘息,月空中酝酿良久的第六道、第七道雷劫之力也砸落下来,方圆百里之内遭受波及,寸草不生,雷电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躲藏在黑暗中的金色眸子也唯恐被牵连到,刹那间消失于一隅。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女子,跟那株青莲。

“啊”

女子仰天长啸一声,裸露的白肩被血迹沾染,浑身筋骨被雷电错位,残破的衣裙也随着飓风猎猎作响。

女子终是支撑不住,奄奄一息的晕倒在山巅。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隐约间看到头顶的青莲突然释放出震慑天地的亮光,整片东胜神洲在这一夜都是骤然大亮,许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在遥远的东方天际,黑云倒吸,出现一道虹吸万物的漩涡,紫色的光柱耸立于天地间轰隆闪烁。

东方天际,一片朦胧的群山露出背脊。

一张金晃晃的榜单盖在上面。

一道白色身影头顶青莲闪烁。

劫数恐怖滔天,不周山的封神榜被撼动了。

恍若过了许久,山巅再次绽放出光芒,黑云被击散,九重雷劫早已结束,金色的眸子缓慢睁开,闪烁着光芒的眸光扫视山间,只发现了被雷劫化为灰烟的女子,而青莲不知所踪。

夜空中,万籁俱寂,圆月再次被遮掩住,愁云惨淡,金色的眸子开开阖阖,眼瞳最深处是无尽的冷漠。

【2】

东胜神洲共有九州,西北的柱州、西南的戎州、东北的咸州、东南的瓜州属于无人问津的千里荒漠或冰封雪原,除却西部白帝的石州,东部青帝的青丘,南部阎帝的迎州,北部黑帝的玄州外,九州大陆上最为锦绣繁华之地当属荒帝所在的中部神州。

中部神州,大周国。

神州大地,自从第一任大周人皇追随荒帝决战南瞻部洲归来,五帝先后不理俗事各自仙隐,人间只羡修仙不见仙。

大周人皇统一神州,建立千秋基业,到得今日已经是第十五任人皇,千年之间大周国风云变化,人皇力不从心,列蕃拥兵自重,世事变迁,时局动荡。

神都,大周帝城。

千百年来的风起云涌,唯一经得起考验的便是这座大周神都城池,岁月的沧桑在城墙上篆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上面刀枪箭矢的疮痍隐隐刺目,遥遥望去神都城墙纵横千百余里,恍若直插云霄,与西天相对接在一起,无边无际。

城门楼上烽烟瑟瑟飘浮,玄甲兵士巡逻走动,神都城内物华天宝霞气蒸蔚,坚硬巍峨的城门漆金画栋、磅礴大气,令人不自觉想要跪伏下去。

神都城门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循序渐进,远远地就能听闻各种酒肆、茶坊、脚店以及街头小贩或者杂耍卖艺的吆喝叫卖声音,雕栏玉砌、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笙歌艳舞,这便是人们想象中的神都生活。

进城的路上,除却冠盖满京华,尚有斯人独憔悴。

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晃晃悠悠驶上了街道,方格箭绣的帘子轻轻掀开一条缝隙,小小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新奇的打量着神都。

小脑袋身上淡粉色的长裙用软烟罗束住,右手戴一坠儿赤金小铃铛,拨弄帘子时便是叮当响起,腰间挂着一个绣花香袋,袋口上绣着淡青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整个人格外的小家碧玉。

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乌黑的秀发用一条淡紫色的丝带系起,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双肩,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林小姐,转过前面的巷口便到国公府了,你不用着急。”

前面赶马车的人察觉身后有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伸手将帘子阖上,语气冷淡的说了一句。

丫头哦了声,将手缩回去,声音糯糯的,十指有些局促的攥着裙角,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细细的远山眉深若秋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颇引人注目的便是额间有一朵莲花的印记,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小小的红唇与皮肤的白色更显分明,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动,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粉嫩可爱。

【3】

造化总是喜欢弄人,十五年来,丫头一直生活在山清水秀、柳暗花明的紫衿乡,分不清春夏,辨不出秋冬。那里靠近长生河畔,乡里的人们民风淳朴,靠打渔为生,她的养父母便是其中一对。

丫头名唤林七音,是丫头的阿爹取给她的,七音有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名叫林染,每当七音被乡里孩子欺负嘲笑的时候,林染会每个人踢上他们一脚,然后牵住七音不知所措的手,用衣袖轻轻拭去丫头眼角的泪痕,语气温和,“阿音,我们回家。”

乡里的孩子都嘲笑七音是个野种,有娘生没爹养只会赖在林家当拖油瓶的小野种。

七音也很委屈,每次她都会红着眼睛爬到屋顶上,然后托腮看向远方火红连天的夕阳,抽噎着嗓子,“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我不想给阿爹阿娘当累赘,我不是野种,我不是”

“你兴许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

是谁在讲话?

七音从屋顶上往下看,那道修长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站在荷塘边上,头发墨黑,袍服雪白,连夕阳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直的身材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七音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

林染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睛微笑着,给七音以宽慰,他的皮肤像不周山里洁白的雪莲花,眸子里面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七音被林染盯着脸发烫,身子缩了缩,低头吸吸鼻子,声音软软的,“才才不是阿娘说,七音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4】

林染是个武痴,十二岁便力能扛鼎,一个人打跑一窝山贼,但是家里贫穷,十五岁那年不周山天枢城打开山门收徒,各地年轻新秀纷纷前去选拔,天枢城是大周境内至高无上的仙派,所有灵根慧敏的弟子来到这里都可以寻道修法,飞升仙道果位,传说天枢城掌教便是剑仙,白胡子道人,法力深厚。

林染通过了天枢城的考试,但是入门却遭到刁难,需要交付巨额拜师费,无奈作罢,郁郁归家。

【5】

阿爹阿娘把七音当做亲生闺女一样看待,林染更是处处护着小妹,他们说七音额间的莲花很美,但是乡里人都说这种胎记是邪物,各种闲言碎语。十几年过去了,林家人相安无事,乡里也是欣欣向荣,所谓的邪祟之说自然不攻自破。

自打记事的时候起,七音每年都会有那么一天做奇怪的梦,她梦到在一座云蒸雾绕的洞府内,极漂亮的仙女姐姐躺在寒玉冰床上,螓首蛾眉,清水芙蓉。

仙女姐姐额间也有一朵同样的莲花胎记,只是她一直睡着,在梦中从未醒来过,七音一觉醒过来,所有的梦境又模糊了,每年会在梦中才能勾起回忆。

七音嘟着嘴巴算一算,大概每年都会在中秋做这样的梦,银色的圆月反射出一道道白光,月光照在杜鹃花的叶子上,在地面就能看见影子,天空中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小女儿家的万般娇态。

八月十五月圆这一夜,七音便会一整晚的盯着沉睡的仙女姐姐,眼中或是好奇、或是执念。

直到十五岁这年,一辆双辕马车徐徐停在了林家门前,下来一个白鹿皮靴的陌生男子,面色冷漠,举手投足僵硬麻木,他对着七音行了她一辈子不曾见过的礼,“林小姐,林国公让我带你回家去。”

阿爹阿娘泪眼看着七音收拾东西,七音脑袋里空白一片的盲目打包,林染从做工的染坊回来时,就听到街坊们指指点点,“啧啧,林家这丫头还真是出息,刚才那辆马车可够金贵哩。”

林染跑进家门,很安静,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吸着鼻子过来说,“哥,你回来了。”

哥,你回来了

林染的手死死抓住门槛,指节攥得发白,颓然的倚在门口,“是啊,我回来了,你,还会回来吗?”

同一年,林染如愿以偿被天枢城收进山门,这次并没有人刁难。

东海以冬伴微凉,南城以楠风里暖,每个人终将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走过漫长的黑夜,才会迎来黎明。

【6】

林七音心里默默数着指头,感觉到马车一阵轻微的颠簸便拐了弯,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吁声,车辕停了。

随后,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林少爷,你怎么还亲自来接了”的话语,七音莫名的更加紧张起来,也不知为何,临走时听阿爹阿娘嘱咐自己,七音的亲生父母便在大周的帝城神都,爷爷是一个跺一跺脚便能将紫衿乡踏平的大官,她还有一个亲生哥哥,七音心想可能是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所以心里面莫名的紧张。

帘子动了一下,一只细白的手掌进来,掀起帘子,七音紧张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眼前人细长的眉毛温和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英挺的鼻梁,像青莲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还有白皙的皮肤,漾着不卑不吭的笑意,仿佛可远观而不能亲近。

“林七音对吧,我是你的哥哥,我叫林琼羽,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这话仿佛是在招待一个远方的亲戚,林琼羽的声音很清凉,正值黄梅时节的神都城有些燥热,但是七音却有些局促的裹紧了衣裙,右手腕上赤金铃铛叮当响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绵绵的,“哥哥哥好。”

林琼羽听到一声哥哥叫过来,先是一怔,随后又不动声色轻身转开,面上看不到表情,在七音视线死角的地方停下,“下车吧,我带你去见爷爷。”

七音在车子里嗯了一声,然后拂起裙摆从马车上下来,日光从头顶斜照下来,夕阳的余晖下,是一座恢宏大气的连街宅邸,这是卖掉整个紫衿乡都换不来的大宅子,七音以前只在戏文里听过这样的地方。

野鸡变凤凰吗?七音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了,离别自己的阿爹阿娘来到神都城,居然一点思念之情都不曾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哥哥,也居然没有一点亲近的意思,难道自己是冷血吗?

眼前巨大的匾额被金丝缠绕,“国公府”三个大字耀得人刺眼,巨大的宅子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厅抱厦上悬“国之栋梁”的匾额,富丽堂皇。

天井满架蔷薇、藤蔓,一带水池。水池在这里汇合流出亭台,不知通往何处,有一白石板路跨在池上可通对岸。

“咳,七音,咱们进去吧,爷爷应该在凉亭那里了。”

七音怔忪着,被人从眼前的震撼中拉回现实,抬头看过去,清风吹过,林琼羽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眼眸,仿若晶莹的黑曜石,清澈而含着一种细水的柔长,精致的五官微微透明,有一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嗯,好。”

回答很简单,声音很温和,像是糯米团子的柔软。

林琼羽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林妹妹还挺有意思的,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说话有些含羞带臊,含羞草一般稍微多看几眼便会红了耳朵。

心中一想,林琼羽朝着七音走近了几步,将手搭在了七音右肩上,叮铃铃的风声作响,眼前的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眉眼中山水墨了色,七音头都没敢抬,直觉的认为他正盯着自己看,也确实是这样。

于是不自觉的就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有些见外的意思。

林琼羽笑了,盐白的牙齿带起几分莞尔,又往前跟上一步,另一只手也搭在七音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晃,“躲什么呀,妹妹,我是你哥哥呀,不要害怕。”

七音低着头嗯着,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要与林琼羽保持距离,她虽然从白山黑水的紫衿乡出来,但是从刚才一刹林琼羽的眼神里能够解读出来,哥哥对自己还是心有芥蒂的,虽然掩饰得很好,七音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对一个妹妹如此,不过也不想刨根问底,那样会遭人嫌弃的吧毕竟自己被抛弃了十五年和你们,不熟。

林琼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冲妹妹笑笑,“嗯,额间的莲花,挺好看的。”

也不再逗弄妹妹,林琼羽跟赶马车而来的男子客套几句便领着七音往国公府里去了,七音最后一眼看赶马车的男子时,他的眼神里有些可怜。

林琼羽在前面领着路,七音攥着衣裙跟在身后,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不卑不吭,一臂距离。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亭台所在的地方,一片旖旎之景,假山,水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小婢穿过两人,恭敬地作揖,其实是做给林琼羽的,待她们走开,脚步声极轻,谈话声也极轻。

“少爷身后那位姑娘就是小姐吧?”

“看样子应该就是,与少爷一样都是眉清目秀好看的紧呢,老太爷盼了许久的。”

“嘘先不要提这个了,你忘记大夫人前几天说的啦?”

“对哦,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不过这小姐也真是可怜,被老爷送到穷乡僻壤的老家十五年,好容易回来了,免不了还是要遭罪。”

两个小婢远远地咬着耳朵,殊不知七音耳朵却是灵光的很,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心里,话里话外模棱两可,七音心里有些惴惴的,总觉得这物华天宝的繁华之地还未有自己水乡的小小茅屋有温暖气息。

正胡思乱想着,七音脑袋撞到了林琼羽的背影上,小脑袋冒出几颗金星,紧咬着牙没有吭声,就见林琼羽眼神怔怔的看着凉亭那边,发愣、发直、发傻。

七音晃着铃铛的右手揉了揉脑袋,一块将目光移过去。

夕阳的辉映中,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的男子背光而站,他低着头,碎碎的刘海盖下来,遮住了眉眼。火红天光的照耀下,男子层次分明的茶墨色头发顶上映着一圈儿很漂亮的眩光,侧脸凝滞,凛冽桀骜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

一瞬间,七音感觉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心中莫名的被什么敲打一番,眼神只是随着林琼羽一起看着那男子,呆呆的。

额间,青莲闪烁一下,淡紫色的光晕与火烧云交相辉映,复又寂灭。

而后,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青剑,右手抬起,冷冽的剑身带起一阵凉风,拔剑闻起舞,疯杳如流星,脱剑照白马,仙气素霓生。

男子仿佛与西风融合成一体,脚步轻盈、洒脱,剑锋轻吟,七音从没有见识过的剑法在一气呵成之中施展开来,一朵朵剑花在男子手上被轻易挽起,然后随心击破,脚下步伐斗转蛇行,身子轻盈摇摆,恰如摆步生莲,日光洒落在男子身畔,有剑气四射,衣袍翻飞。

莲步、摆身、舞剑,像是一曲精美绝伦的仙侠曲在被谱写,没有半分是拖泥带水,剑气震荡四面八方,人影与剑影原地腾起,交织不定,锋芒溅射无从追踪,又剑走偏锋的擦出几声吟啸,仿佛劈砍出几道龙气,令人暗暗心惊。

随后,收剑,呼气,作揖,玄铁剑身闪出淡淡的锋芒。

啪啪啪

七音回过神来,讶然看着林琼羽,哥哥一副老熟人的模样朝着男子过去,脸上挂着一种与见她时不相同的灿烂笑容,眉眼里清澈如水的温柔,“荆茗,这可跟你平时显摆给我看的不一样啊,是不是又私底下偷着练功啦。”

【7】

林七音有些发傻的看着这眼前的美男子,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无拘无束,微微飘拂,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镶边和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直似神明降世。

老爷子坐在凉亭的石凳上轻咳一声,佯作恼怒,“臭小子,一见到荆茗就把爷爷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大没小的,也不请安了。”

林琼羽赶忙一拱手作了一揖,脸上神采飞扬,笑的水墨山青,爷孙俩很融洽,“孙儿见过爷爷,这厢给爷爷请安啦。”

老爷子这才呵呵一笑,抚着花白的胡子眯眼看两个小伙子,便注意到了站在远处有些无措的七音,神色一怔,眸子里深远悠长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往事。

荆茗也注意到远处单薄的身子,心下记起什么来,忙踢了林琼羽一脚,“你这家伙,把自家妹妹一个人晾在那里,还有没有点良心了,你不要就给我。”

林琼羽挠着头一笑,赶忙屁颠颠的过去牵住了七音的手,七音感觉牵着的手凉凉的,白净的手掌纹络分明,心想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了。

“七音,快叫爷爷,给爷爷行个礼问好。”林琼羽拍了拍七音的肩膀,赤金铃铛叮铃铃的。

七音知道,自己的爷爷叫林清川,承袭了大周国英国公的世袭爵位,父亲林渊也得爷爷照顾从大周朝做了官,爷爷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听说自己此次能够回来,还是爷爷拍板做主的。

七音很乖巧的给老爷子作一个揖,老爷子历经沧桑的眼角终于有了几分舒缓,满满的都是怜爱,“孩子啊,这些年,让你受苦啦,是爷爷没能照顾好你。”

七音站着,听着,想着,不明白身为一家之主会有怎么样的苦衷,只能糯糯的应着,不明就里的让老爷子牵着自己的手,大手很粗糙,有操练兵马时遗留的疤痕,随后,有两滴浊泪落在其中嫩白的小手上。

“孩子啊,以后你就是我林家的姑娘了,你还叫原来的名字,林七音。原本啊,你哥哥名叫林琼羽,我也给你想了个名字叫林琼瑶的唉,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这样也好,也好。”

老爷子轻轻拍打着七音的手背,声音有些喑哑,一旁的林琼羽脸色神肃,眸子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咳,我说你们这一家子,有外人在还这么煽情,就不能先让你家姑娘坐下来歇歇脚的?”七音转过头来,对上一张俊朗的笑脸,连两道桀骜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老爷子反应过来,忙招手让下人再带上来一盏茶杯,让七音坐在了膝旁,眸子里满是爱意。

“荆茗,你快给我妹妹介绍下自己,平时不很能瑟的嘛。”林琼羽笑说。

荆茗整了整衣襟,一脸正经,看着眼前盯住自己发呆的七音,满眸子星光,“阿音是吧,我叫荆茗,是战王府的公子,跟你哥哥从小玩到大的,嗯以后也可以带你玩的。”

阿音?

七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目若秋水的看了荆茗一眼,心情似乎比刚才愉悦了不少,除却林染之外,这是第二个陌生男子如此唤自己名字的。

七音乖巧的站起身子来,语调夹杂着紫衿乡乡音的婉转以及神都的敞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显得结巴一些,“你好,我叫,林七音,很高兴你能带我,玩。”

七音很认真的看着荆茗的眼睛,那双黑瞳仿佛千尺桃花潭水,在夕阳落日的刹那将自己灵魂吸住了一般,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看他的眼睛,只是觉得想看,便看了。

直到许多年后七音才渐渐明白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不问相思不问缘。那时才懂得,十五岁那年在大周国公府精雕细琢的亭台上,夕阳西下映红半边天空,对视的那一眼便早已命中注定。

荆茗伸手摸了摸七音的额头,举手投足像是在疼惜邻家小妹,嘴角勾着笑对着林琼羽跟老爷子开玩笑,“你们看,阿音这丫头额间有朵莲花的印记,该不会是仙胎转世吧,这株青莲跟丫头一样,都是眉清目秀的,倒是可爱得紧。”

手掌下,七音秀脸红得像是观音座下偷喝桃花酿的童子一般,颊边微现梨涡,满是羞涩。

“哈哈哈,荆茗你这家伙是欺负我妹妹老实不会说话,变着法的捉弄呢,等哪天你也有了妹妹,看我不折腾折腾她。”林琼羽笑着打开荆茗的手,荆茗转身便戳林琼羽的脊梁骨,两个人在亭台上打打闹闹起来。

七音觉得额头一凉,耳朵根子也不那么烫了,这才舒下一口气来,却又有些黯然。

老的少的在亭台上聊了许久,林琼羽跟荆茗两人尤其闹得欢快,七音只是乖乖坐在老爷子膝旁静静看着,托着腮,大眼睛弯弯的,说不出的灵动。

“好啦,时间也不早了,佩玖,以后你就是七音的随身丫头了,先带着七音去新收拾出来的房间看一看,然后来正厅吃饭。”

老爷子伸了伸腰,坐在石凳上许久也是乏了,看着天空黑去了白,朝着身后一个小丫头使唤,七音抬头好奇的一看,佩玖是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周身透着一股清稚活泼的气息,恐怕是个刚入府不久的。

“小姐,请随奴婢来。”

佩玖朝着七音作了揖,七音点点头,告别亭台上的几人便跟着去了后院。

【8】

推开二层楼阁上的一间房,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头是棋盘格花纹的帐幔,另一头是粉刷的墙壁,地面一尘不染,但有些潮湿。

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室顶用绣花毛毡隔起,既温暖又温馨,陈设之物也都是少女闺房所用,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

“小姐,以后这就是您的房间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奴婢。”佩玖低着头说道。

七音嗯了声,突然觉得新家也挺好的,虽然哥哥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但是爷爷却是真真切切对自己好,那个名叫荆茗的战王府少爷也待自己很好的,只是还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欠缺。

晚上吃饭的时候,国公府的正厅是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嵌花地板上高高的梁柱支撑,有一张长桌,从大厅这一头直到那一头,约有数尺长,在墙上还有装饰华丽的壁灯幽幽冥冥。

但是却很冷清。

吃饭的只有老爷子还有七音,外加被荆茗连推带拉拽来的林琼羽,四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大盘小碟的都是七音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期间荆茗跟林琼羽吵吵闹闹,碗筷声叮叮当当像是协奏曲,老爷子笑着看两人乐得看戏,桌上就七音一个人索然无味的老实扒饭。

晚宴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寂寞冷清,令人有些失落。

【9】

以前,林七音从未渴望过什么,现在,她惟愿时间停留在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

明月当空,国公府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亭子里,将小桥流水点缀得斑驳陆离,水池顿时变成了银色的海洋,梧桐树就像披上了银色的缎带。

柔和的光,留下了许多美妙的遐想,清凉的光辉溶入眼睛里,让两人的目光充满美好的希望。

一双如黑曜石般澄亮耀眼的眼眸,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另一双是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晚风飒飒,吹动七音手腕上的赤金铃铛咕噜噜的响着,两个人静静躺在亭子的地面上,仰望满天繁星,晚宴都散了,战王府的公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拉我来这里。”七音嚅糯着嘴角,轻声问道。

荆茗背着手枕着脑袋,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说道:“因为我白日答应过,以后带你一起玩的。”

七音淡淡一哂,嘴角弯弯,“那为什么不带上哥哥,我们两个躺在这里赏月好像好像吃独食似的。”

荆茗低垂着眼睑,一拢白衣,玄纹云袖,笑开了云淡风轻,“嗨,提那家伙做什么,他凡事就听大夫人的,有时候连老子的话都不肯听呢。”

“大夫人母亲大人么?”七音有些紧张地问,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也缓下来,眉眼看着荆茗。

月光洒照在男子脸颊上,修长而优美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捉弄着虚无的星空,长长的睫毛在棱角分明的脸廓上,形成了醉人的弧度,发随风而动,偶尔抬起的眸,让七音呼吸一紧。

“当然是林琼羽那小子的母亲啦,你是不是傻”荆茗两颗虎牙露出来,正打算给七音来个爆栗,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住口,“对,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是庶”

七音不太明白荆茗在说些什么,寻常十五岁的女孩家,怕也不会懂得太多道理,只能就着微醺的月色点下了小脑袋,傻里傻气的答应着,“嗯没事的。”

荆茗松了一口气,扭头看七音,这个说话半土半纯,扭扭捏捏一身呆气的丫头,想起来她的遭遇,晶莹的眸子里像是凝聚起波澜,轻微的叹口气,摸了摸她的额头,仿佛是在疼爱自家受到小委屈的妹妹一般。

七音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远山眉微弯,星河灿烂的璀璨。

“你与林琼羽算是同父异母的,林琼羽的母亲是国公府林伯伯明媒正娶进门的大夫人,而你的母亲算是林伯伯的第二位夫人,这些事也都是我在国公府长大这些年里道听途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总之你知道以后大家都会对你很好很好就是了。”清亮的男声传过来,拨动了七音的心弦。

“那你知道我母亲去了何处吗,我,想见见母亲。”七音吸着鼻子,有些忐忑的揪住裙角,银丝织就的绣花香袋闪烁着白光,海水云图仿若随风波荡。

“你的母亲啊”荆茗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目光深沉,“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概要许久许久才会回来的。”

说完,荆茗眉眼温柔的握过七音的手掌,七音身子轻颤一下,随后让自己放松下来,安心任人握住自己,那人语气平和却又带着淡淡暖意,“在你母亲回来之前,我们都会照顾好你的,进了国公府,就要当成是自己的家。”

七音呵呵笑着,她总是这样,见人五分笑,不缓不急,不轻不重,不亲近不疏远的笑着,无论别人对她横眉冷对亦或是体贴热切,纷纷报之以微笑。

林染在紫衿乡总会愁眉苦脸的指着七音倒苦水,“唉,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妹妹,怎么见了人就只会傻笑呢?”

七音也不是未曾掏心掏肺过,只是想着自己十五年来寄人篱下,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玩笑话越长大便越觉得荒唐了。

人总是那么复杂,有人嘲笑自己是没有爹娘的野种,有人假笑着与自己交往却背后倒打一耙,唯独敞开胸怀坦诚以待的恐怕也就只有阿爹阿娘还有林染哥哥。和每个不同的人打交道都要费尽心思实在太累,就这样笑着、看着、听着、活着,一晃七八月,匆匆十五年,便没有烦恼了。

“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的,林琼羽哥哥,爷爷,还有荆茗你,都待我很好很好的,我高兴的。”

七音嘴角淡雅一笑,脸上未有一丝胭脂,画眉的眸子宛如清潭,深不见底,让人猜想不出任何心思。

只是想着今日赶车人那意味深长的眼色,国公府连廊里两个婢女掐头去尾的一番话,哥哥林琼羽见到自己时似亲又疏的举止,七音心口有些发紧,秀气的十指微微从裙角上松开些,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正常,模模糊糊的,仿佛自从来到国公府,自己便迷了路。

“对了,你晚上不回家吗?”七音醒过神来,不再思考这些搞不懂的问题,小鼻子一翘,继续笑着赏月,眸光中一道流星闪过。

荆茗躺在地上翘起了二郎腿,脸庞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后又散发出光芒神采,“战王府,已经冷清许些年了,还是你们国公府热闹呢,现在又来了个林妹妹,以后我当然更得赖在这里不走了,林琼羽有妹妹就跟我有妹妹了一个道理啦。”

七音不明白,傻里傻气的追问,“战王府,你的父亲母亲想你了,你也不回去吗?国公府我家,再好,终归不是你的家啊。”

皎洁的夜光隐藏着一丝忧愁的思绪,薄雾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平静祥和的夜,浓云在轻柔月光和星辰的照耀下,便染成了银色,荆茗嘴角不自觉的一抿,“我父母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从小我就常来这国公府的那天呵呵,罢了,再过四年等我到了二十岁承袭父亲的战王位就不会再来烦扰你们了。”

七音心里一颤,竟不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桀骜不驯的战王府公子身世比自己还要悲惨,眼睫毛微微抖动几下,声音轻柔,“对,对不起啊。”

“无碍。”荆茗大咧咧的一笑,月光打在他身上,渡上一层银色的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而安详,嘴角勉强支撑住弧度,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固执而潇洒,“都是过去好久好久的事啦却怎么也忘不掉一个人在战王府待得寂寞了就喜欢找林琼羽耍乐子人生要向前看的,丫头你得向我多学习哦。”

七音轻声嗯了,直到很久之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哭着抱着安慰他,他也仍是笑笑,仿佛云淡风轻,总喜欢把自己的伤痛隐藏起来,然后大方的笑着说没有事,因为害怕关心自己的人会难过。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房歇息去吧,回房让佩玖给你倒杯热茶,免得着凉。”荆茗推了推身子骨软软的七音,赶她走。

七音磨磨蹭蹭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裙角,眸子里晶莹闪烁,“你,不回去歇息吗?”

荆茗眼泡微阖,并没有看她,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也有些高耸突兀,衬得整张面庞更加棱角分外,开口依旧舒朗,“我不急,再躺上一会儿就走,你一个姑娘家自然早早回去的好。”

“好。”七音朝着荆茗摆摆手,简单的回答一字,右手腕的铃铛叮叮当的脆响,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但仍是用不发音的唇角轻轻比个口型:“晚安”。

待鼻尖的一缕少女清香浅淡,少年悄然睁开了双眼,大眼黑溜溜的另有一番气韵,望着漫天星河流转,吹了个哨子,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10】

回到青砖铺就的长方形小院,院当中砌着个花坛,上面陈放着十几盆盛开的菊花,花坛旁那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枝条被修剪得疏密适度,月光洒照下,整个庭院更显得古朴、静谧,只有当阵阵清风吹拂,从盆菊和海棠树上落下的枯叶在地上沙沙作响时,才偶尔划破院中的沉寂。

七音抬头一看上面,房间的灯烛还在亮着,佩玖该是在房间等了自己许久了,心下一愧疚,加快了步子上楼去,推开门,淡淡的熏香扑倒鼻尖,浅浅的人影倒出佩玖的身子来,佩玖赶忙走上前来作揖,“小姐,你回来啦。”

“辛苦你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七音还是有些不习惯使唤下人,生硬的点点头。

佩玖看着七音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心下明白些什么,也不点破,便告了声退,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温婉的嗓音,“那个,还有热茶吗?”

“后厨应该有的,奴婢这就去帮你倒茶。”佩玖脸上漾起笑容,嘴角咧的灿烂,觉得自己侍候的这个小主人有些可爱了。

七音有些百无聊赖的靠在窗沿上,院子里形形色色的草木到了夜里便如鬼魅一般随风簌簌的抖来抖去,四下里漆黑,七音安静看着窗外,耳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心下奇怪,便走出房间看。

声音像是从房间隔壁传来的,七音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上来时便注意到那间房点着灯烛,只是不知何人在住,不想打扰也不想知道。但现在那间房传来声音,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佩玖取茶没有回来,只能自己过去看一眼。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七音轻敲了两下房门,有礼貌的问。

房里没有任何回应,从外面看上去极其亮堂,隐隐有奇怪的味道飘出。

“那个,我进去了”七音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用手一推,房门没有插门闩就直接打开,顿时一股浓烟飘出来,呛得七音咳个不停。

房间的一边,映入眼帘的是粉黄色的帐幔,帐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帐下,紫檀轻轻插进香炉闪着火星。再看另一边,地上是倒下的两根火烛,火苗顺着一帘帷帐正在燃烧,一股股浓烟飘上房顶,飘飘渺渺。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七音赶忙跑过去,脚上的绣鞋踏灭了烛火,看着腾腾燃烧的帐幔,有些惊慌,看到床榻上的金丝绸被,立马跑去抱回来,费力的拍打在火焰上,发鬓的几根细发被高温烫的卷起来,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七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火扑灭,长喘着气瘫回到门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总算,把火,灭掉了呢。”

七音秀气的脸颊上沾染了几抹黑灰,一头青丝披散在双肩上,略显狼狈。

“你是谁,谁让你来这房间的!”

突然,七音被另一道声音吓了一跳,从楼梯上来一个妇人,穿金戴银雍容华贵,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有四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略施脂粉,此刻竟是狰狞着脸色过来,看到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黑灰,顿时嚎啕一声“我可怜的瑶儿啊”,使劲一把推开七音,冲进了房间,捧着房间里的物什撕心裂肺的哭。

七音被妇人推倒撞在了门槛上,额头上立竿见影的显出一道红印,随后有浅浅的血迹从印子里面渗透出来,七音感觉脑袋昏沉沉的,挣扎着从门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的跪倒在走廊上,额间的青莲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光。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这是?”

这时,取茶回来的佩玖见到一身狼狈的七音,急忙丢下茶水过来扶起柔软的身子,七音被推的七荤八素,眼影中隐约是看见了佩玖,唇角咧开笑容摇了摇脑袋,“佩玖,我,没事,歇一觉,就好的。”

佩玖急忙扶她回了房内,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有些魔怔的妇人,喃喃道:“小姐怎么会去这间房呢,这可是大夫人给琼瑶小姐留的啊”

大夫人林琼瑶瑶儿

七音只听着这些字眼,昏沉沉的,嘴里小心咀嚼着,不敢妄加揣摩,不敢念出唇齿,仿佛那便是罪过,仿佛那是神圣不可亵渎。

【11】

林七音晚上做了许多梦,梦到自己在黑暗中被巨大的手掌扼住咽喉,痛苦的喘不上气;梦到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株青莲踏破虚空;梦到一个伤心欲绝的妇人抱着怀中的孩子泪带梨花,旁边是淡淡冒出灰烟的废墟

今天,依旧是换上一身淡粉色的长裙,上配一件素淡的白纱衣,腰上挂着镶有蓝海云图的香袋,七音身着标准的秀女妆,极为淡雅的装束,风吹过,稍显单薄,也含有一丝悲凉。

丫头脸上无喜无悲,无怒无忧,无牵无挂,有些事情,只能够深埋在心间,或许对于这个国公府,在那个人的地位之下,死人远比活人重要得多。

从佩玖的只言片语中,七音知道大夫人在嫁入国公府之前的家世多么显赫,虽然因为十年前一场变故所有的声名都化为狼藉,但是没有她的家族帮助,国公府可能早就成为没落贵族,所以即便是老爷子,也要隐忍十五年才将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女接回神都。

老爷子肺痨咳得厉害,情绪稍微激动便会面无血色的,七音见到老爷子时,大夫人正跟他说着什么,脸上神情激烈,语气咄咄逼人,大抵是要赶她出去什么的。

林琼羽杵在一旁,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秀气的眉毛还是很耐看,侧脸半隐在房屋阴翳中,不卑不吭看两人争执。

七音吸了口气,唇角微微抿着,右手轻轻拂下几缕秀发遮住额头的红印,然后咳了一声进去。

屋内停止了争吵,大夫人转过头来,发髻上玉步摇一左一右的晃着,呼吸很重、很急,老爷子神情间满是无奈,眼睛流露着慈祥的光芒,看着走进来的十五岁姑娘。

“七音,给爷爷、大夫人、哥哥,请安。”七音一一朝他们作揖,声音糯糯的,不仔细听不出鼻音。

“哼,我可受不起你这丫头的大礼,还是留着给你那死去的娘行礼吧。”大夫人面如寒冰,冷嘲热讽道。

林琼羽神情一怔,手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什么,老爷子则是颇为不悦的拍了拍桌案,“够了,芸!你提这件事做什么?你若是不喜欢见到这孩子我便让她搬到偏院去住着,何必如此出口伤人?就算这不是你亲生的,那也是我国公府的姑娘,看在你家当年的恩情上我事事不与你计较,但也容不得你如此伤我孙女!”

站在一旁的七音轻轻吸了吸鼻子,险些红了眼睛,穿堂风微微吹起手腕的赤金铃铛,叮铃铃的脆响遮掩住了喉间的抽噎。

七音早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或许不在了,但是从一个外人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莫名的胸口发紧,或许当年真的是发生了什么,也许年幼无知的婴孩时自己真的会给面前的女人带来什么伤害?亦或许,只因自己出现在她面前,就该承受这无妄之灾?

大夫人被老爷子的话一噎,想要反驳些什么,被林琼羽拽住了衣袖,听见有些低沉略带求情的语调,“爷爷他身体不好,不要惹爷爷生气了。”

大夫人将这手从身上轻轻放下,扶着林琼羽的双肩,随后又恶狠狠地剜了紧咬住嘴唇的七音一眼,语重心长,“琼羽啊,我的好孩子,娘这么做全都是为你那可怜的妹妹讨回公道啊,当年若不是因为这个小妖孽,你现在还应该有个活蹦乱跳的妹妹的啊!”

老爷子又抚着胸咳嗽几声,拍拍桌子,有气无力的声音,“不要再说了,总之七音我是一定要留在府上的,你怎么样才肯答应下来?”

庭院子里的风清凉凉的,今天日头不好,被浮云层层盖住,几瓣飘落的菊花卷着西风四处翻飞,伴随着花香的空气落在年轻人的脚边,白鹿皮靴折出一道褶子,年轻人抬手拾起残花,眉眼间细语流长。

“今天就让她搬到偏院去,跟那些下人睡在一起便好,还有,当着瑶儿的牌位,跪下来叩三个头,昨晚的事,我不与你追究。”大夫人柳眉一横,袖下掐着柔夷如此说道。

老爷子身侧的桌上,果真立着块黑漆漆的木牌,冰凉的引人发指。

林琼羽脸上一变,白净的侧脸浮动几丝波澜,却被大夫人以眼神制止回去,老爷子喉咙滑动几下,想要再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七音搭在一起的手掌微微抓紧,握得发白,心里却颤得更厉害,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也要强行被人扣上污水吗?

两条腿想要坚贞不屈,但是潜意识却在暗示自己必须服从,要跪下才可,否则,以后便不可以在国公府里继续苟且的活下去,一切都会更糟糕。

“阿音为何要跪,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谁敢逼着她跪?”

门外,一道更加冰冷的声音传进来,踏着白鹿皮靴的年轻人进来,长发如墨散落在白衣上,只稍微用一条白带把前面的头发束在脑后,全身散发着跟他的话语一样冰冷的气息,薄薄的嘴唇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则正射着刀锋,死死地盯着大夫人。

“荆茗,你这是做什么”林琼羽迎上前来,使劲朝他使着眼色,想要拦回去。

“滚开!”

荆茗抬手一挥,一道罡气从袖袍中激荡出来,七音感觉额角遮掩红印的鬓发被掀起,只见毫无戒备的林琼羽被人打飞出去,撞到了堂厅的梁柱上,脸色憋得发紫。

“一个连自己妹妹都不敢保护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荆茗的兄弟!”

冷哼一声,荆茗甩开衣袍,看向一脸委屈的盯着自己的七音,她眼睛红红的,眉角像是能掐出水来,心下一动然后过去将她拉在了自己身后。

“荆茗!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国公府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平时我看你孤苦伶仃的,带着琼羽胡作非为些也就罢了,今天你这是要踩在我国公府的头上作威吗?”

大夫人脸上愤怒的有些变形,过去扶住踉跄站起身的林琼羽,抬起手恨恨的指着荆茗,眼神恨不得将人撕碎。

“荆茗,你不要管我不干你事的”七音在后面拽了拽身前人的玉带,软软的鼻音。

荆茗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并未说话,随后转过头,冷笑看了看大夫人,“我荆茗向来是看不惯有人恃强凌弱的,阿音老实,有些委屈说受也就受了,但是有些麻烦,我想还是得理清楚的。不论十五年前发生过什么,阿音终归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错,那也是上苍作孽,你又何必将果报推在孩子身上?

昨晚的事我也知道七七八八,你觉得阿音记恨林琼瑶毁了她十五年的生活,所以故意放火,请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阿音初来乍到又怎么会知道林琼瑶的房间在何处,既然阿音是故意的为什么还要留在房内、难道等着被烧死吗?”

大夫人被堵的说不出话,妆容艳丽的脸庞像是蒙上一层灰尘,立了半天,才从牙缝挤出来几句,“好,好,好,你怎么说都有理,但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外人凭什么要插手我国公府的家事?”

“大夫人您这话就有点不对了,我在这国公府常年待着,也未曾见你说过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这国公府一家之主的林爷爷也不曾说过什么,倒是阿音跟您没有屁点血水关系,按理说林爷爷才有资格管这叫作家事吧?”

说完,荆茗将目光投向坐在堂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爷子,右手在背后轻轻握住七音,让七音感觉到一股暖流递过全身。

国公府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家里的大儿媳操持家事,林老爷子的儿子林渊一直在外地做官,顾不得家事,老爷子也不想太让儿媳妇难堪,坐在堂上很是无措,焦急之中又犯起了咳嗽的老毛病。

荆茗淡淡一哂,右手压住了想要上前照顾老爷子的七音,对着老爷子拱手,“林爷爷,我看阿音也不怎么喜欢待在国公府的,不如就陪我去战王府待几日,这个如何?”

说话时,荆茗眼角瞥了下大夫人,故意将‘战王府’三字咬的极重,面上对老爷子还是十分恭敬。

“那好,既然如此,就委屈你照顾七音几天啦。”老爷子喘过气来,点了点头,盯着荆茗白山黑水的深邃眼眸满是歉意。

“那就好,阿音,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荆茗转身离开,拉着七音有些瘦弱的肩膀,临走时没有再看大夫人那张憋到发疯的臭脸,而是淡淡扫着林琼羽,语气生硬,“你妹妹,也算是我妹妹,你软蛋,我这个做兄弟的可忍不了,你他妈的要是喜欢看人被欺负,那以后就别再让我见到你。

不然,见一次,老子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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