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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须何当做迟伤痛,蜜糖砒霜想安家

【1】

八月份其间已过一半,日头燥的像是要烤干万物,风叶如林,鸟兽窝藏起来,躲避炎炎炙晒,蝉鸣如斯,嗡嘤刺耳。

神都城西,一排红砖黛瓦的宅邸院落,其中一幢极其高大恢弘的连街华府显得格外突兀,门口两座漆金的大狮子张牙舞爪,每一道纹路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府邸门前有数名家仆挎刀拱卫,琉璃瓦在光芒映照下金碧辉煌。

雍容华府的门匾上书着两字:冉府。

“两位请留步,是客请出示拜帖,非客请绕道而行。”

七音跟孟倦走到冉府门前,便被家仆抬手拦住了。

“我们,是来找冉梧的,麻烦通报一声好嘛?就说是林七音登门拜访。”七音对着家仆开口。

“来找少爷的啊?”家仆将手收了回去,也不再拦着,转身对身旁的家仆吩咐一句,“你进去通报少爷一声,就说有位名叫林七音的姑娘找他。”

随后家仆转回头来面带微笑,恭谨有礼,“二位请稍等,少爷这会儿应该正陪老爷下棋呢,收到通报很快过来的。”

“嗯不着急的。”七音嚅糯着嗯了声,纤弱的指莫名紧张的攥紧衣角。

一旁的孟倦围着大狮子摸摸抱抱,一脸稀罕,随后踱着步子贴近七音,神秘兮兮的道,“阿音,我看这狮子不像是漆金的,倒有点像真材实料的哩,说漆金是在糊弄鬼呢吧?看来你这朋友家里可是暴发户啊,待会儿你先要个几万两的银钱,咱们将就用用。”

七音听完,脑门登时爬满黑线,抬脚想要踢过去,却被孟倦溜远,只能咬牙切齿,“你这家伙,还有没有点做仙的觉悟”

说完,察觉身后有齐刷刷异样的眼光,七音小脸一热,连忙改口,“还有没有点做咸鱼的觉悟!”

孟倦抱着大狮子的一只爪子笑的抽搐,“没见过咸鱼,我也不知道它会怎么做”

又等了稍后,七音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哈哈哈,七音来了啊,真是稀客呀,你这丫头可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吧,快请进快请进,我让后厨多做点好菜,好好招待你们。”

七音被冉梧当面来了个熊抱,那魁梧宽厚的身躯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啊呀呀你就是冉梧呀冉梧,果然人如其名魁梧有力呀,在家常听起阿音提到你的名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幸会幸会呀!”

七音觉得呼吸顺畅了好多,抬眼看去,孟倦一把将冉梧搂过去,两人胸贴胸肩靠肩的熊抱起来,冉梧表情有些懵。

“咳哈哈哈这位公子还真是热情呢哈哈哈你谁啊?”冉梧一脸嫌弃的推开孟倦,抖了抖鸡皮疙瘩。

孟倦连忙正正身子,峨眉微微一翘,丹凤眼角轻轻撩着,作吐气如兰状,“我叫孟倦,是阿音未过门的相公哈哈哈,惊不惊喜!这自我介绍如何?”

冉梧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哆嗦着抬起来,一会儿指指孟倦,一会儿指指额头已经黑到极致的七音,最后还是指在了孟倦身上,“你你先别动!”

孟倦浑身一震,双臂作格斗姿态,俊面百千提防,“怎嘛你这家伙还要打我不成?”

冉梧上来两只手捏住了孟倦的双耳,嬉皮笑脸的嚷嚷起来,“卧槽,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玩的耳朵,这双招风耳也是绝了,哈哈哈哈,卧槽也太可爱了这耳朵!”

砰!

冉府朱红色的大门印上一道人形,冉梧魁壮的身躯被孟倦硬生踢飞出去,踢人的家伙则是粉面狰狞、咬牙切齿,“靠,死变态,居然敢摸我的耳朵!怎么可以随便摸人耳朵呢,你说是吧阿”

“音。”

转过头,一只秀气的小拳头黑着脸打来,孟倦扑通栽倒在地。

“哼,让你丫的再满嘴跑花花!”

七音忿忿的甩了甩拳头,抬脚走进冉府。

【2】

“哎哎哎,爹,我就说嘛,不听儿子言,吃亏在眼前吧,你看你又折了个卒子。”

“去去去,你懂什么,爹这招叫做弃卒保车,你那臭棋篓子的水平还是多学着点吧。”

冉府厅堂里,孟倦跟冉父两人在棋盘上斗得你死我活,冉梧嗷嗷的在一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七音则是呵呵笑着立在一旁,看着棋盘上步步紧逼的红棋,若有所思。

孟倦与冉父两人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横马跳卒、车攻炮轰,针尖对麦芒,冉父的额头已经布满了细汗,孟倦倒是不紧不慢的步步扎营,稍后趁着冉父没有防备,一车两炮轻轻松松打入河对岸。

“好棋,好棋啊。”冉父忍不住为孟倦的棋艺赞叹起来,一边皱眉一边点头,“棋风诡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进退难辨。”

稍后,冉父再次架起当头炮,暗伏连环马在关口处,随后将车飞过河,在红色阵营里横冲直撞,混淆视听。

楚河汉界,战云密布,重炮将帅,难解难分。

孟倦不慌不忙,白净的侧脸上满是专注与自信,一连串走了几步棋,将复杂万千的棋阵如抽丝剥茧一般慢慢瓦解,层层紧逼,棋路清晰,出子不乱。

很快,冉父的两匹老马相继折戟,一个士一个象一并殉国,损失惨烈。

终于,红棋将军。

冉父输得灰头土脸。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棋力,着实令老夫佩服。”冉父将棋子收拢起来,一面点头一面赞叹,象牙白的棋子温润滑腻,做工精良。

孟倦则是哈哈干笑两声,被冉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下棋似布阵,点子如点兵。棋谚上讲究‘兵贵神速,抢先入局’。下棋讲究‘先’字,‘弃子争先’,‘宁失一子,不失一先’,‘得子得先方为胜,得子失先方为败’。冉伯伯您就是下棋时缺少一股气劲啦,气劲一失,自然全盘皆输了。”

冉父拍了拍手掌,坐回了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酣畅淋漓的一盘棋下来,让他觉得很舒畅,眼角的皱纹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冉梧主动给七音和孟倦端上茶水,紫砂茶盏氤氤氲氲的漾出蒸腾白气,里面翻滚着的叶片正是大红袍,七音也只在战王府招待贵客时才见过这种御供的茶叶,天晓得冉父是通过什么手段搞到大红袍的。

“敝府简陋,这是一些简单的茶水点心,慢用。”冉梧憋着笑显摆一下。

七音晓得这种茶叶的金贵,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盏来小口的啜着,孟倦倒是大咧咧的一把捧起来茶盏就往嘴边送。

“咳咳这茶水还真烫啊。”孟倦俏白的俊脸顿时浮上苦色,舌尖被烫得痛麻。

七音在一旁大大翻了个白眼。

“七音,你可是第一次来我家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有事情?”冉梧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壮硕的身子将椅子占得满满。

七音嗯了声,站起身来翻了翻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摸到东西,掏了出来。

“冉梧,你不是一直想要斑斓虎虎筋嘛,给。”七音软着嗓子,将手上两米多长的虎筋递给对方。

斑斓虎虎筋长两米有余,依旧富有弹性,像是一根粗硕的皮绳,晃动起来嘤嘤嗡嗡像是在击鼓,鼓点叮咚,心神俱动。

冉梧看了冉父一眼,同样惊喜的神色,家里那柄放置数月的白犀角弓终于找到合适的弓弦,而且是上等的斑斓虎虎筋,对于一向喜好舞文弄箭的冉父来说,的确值得高兴。

冉梧仔细将虎筋收好,便又看向七音,神色复杂,“七音,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告诉我,我冉梧一定竭尽所能帮你的。”

七音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复又合上,有些犹豫不决。

孟倦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七音的肩膀,高挑秀雅的身姿立在前面,“国公府被刑部抄了,刑部天牢在紫金宫内,荆茗也被软禁在紫金宫,我们需要进宫的门路,所以来找你试一试。”

“抄家进宫”

冉梧重新将孟倦的话咀嚼两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冉父那边,征询意见,目光戚戚。

冉父饮了一口茶水,叹出口气来,“十一年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七音有些迷惑,不知道冉父在说什么。

“丫头,你可知道,这国公府的大夫人姓甚名谁啊?”冉父抬起头问她,目光深沉。

七音滚动了下喉咙,脑袋一想,便记起了,“只知道大夫人名叫芸的。”

冉梧和孟倦同样疑惑冉父为何问到这个。

“她本姓冉,名叫冉芸,正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也是,冉梧的亲姑姑。”冉父叹了口气道。

“爹你说林伯母是我姑姑?”冉梧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

“没错,”冉父点点头,眼神慈爱的看着冉梧,“当年你还未出生时,咱们冉家可是神都城的侯府,你爷爷是神侯,那是何等的风光。

后来,你姑姑冉芸嫁到国公府,使得国公府焕发二春,在神都城的地位水涨船高。而国公府又一向与战王交好,所以咱们冉家也就与战王府交好了。

当时上一任人皇日薄西山,皇长子与战王两人虽无意争抢皇位,但两人背后的党派却是暗流涌动,国公府全力支持战王登基,直到后来皇长子登基,战王夫妇被诬陷为谋逆赐死在紫金宫中,而我冉家也因为露了把柄被朝廷抄家没收财产,国公府也一次次的被朝廷打压,日渐式微。

这些年,我好容易打拼下来现今冉家的资产,当年因为你姑姑太过向着国公府,这才牵连了冉家,冉家被抄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缘分,那您这妹妹可没少折腾我家阿音呢。”孟倦抱着肩膀气哼哼说道。

七音脸上黑线,忙捂上孟倦的嘴巴,“你快闭嘴吧,咱们是来求人家帮忙的,再说下去你都要反客为主了!”

冉父则是呵呵笑着摆摆手,“没事,年轻人嘛,心直口快很正常的,况且我这个妹妹我也清楚的,打小就喜欢记仇,过往如果有为难了姑娘的地方,我代她赔个不是。”

“冉伯伯不用这样的,现在我们有事相求,只想找个能进宫的办法,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七音放开了捂着孟倦嘴巴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冉父摸着胡碎想了想,不确定的开口,“进宫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只不过,就你们两人,真的有把握将人救出来?”

“还有我啊,我可是他们的铁哥们儿啊!”冉梧跳着脚嚷嚷过来。

“当然了,我陆紫月代表陆家一起加入你们,如何?”

门外,一身绛紫色长裙的陆紫月拾阶而上,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看向迎面走来的七音。

两人对视,随后,莞尔一笑。

【3】

夜色降临,战王府蒙上了氤氲的薄雾,月牙歪斜,恰到好处的点缀于暮色中,一片静谧。

“荆茗失踪以后我便打发他们离开了,我一个人看这家,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同他们约定好的,荆茗平安回来的日子,就是大家团聚的日子。”

林七音呵呵笑着走在前面,孟倦则是负手跟在其后仰望星河,似乎是营救荆茗有了下文,丫头的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灿烂的笑意,可鉴日月,可问青天。

“不要掉以轻心,这院子里有杀气,七音,你去歇着,我的元神来接替你!”

白衡从仙府内打坐起来,一道白光破开真气消失于原地,稍后,七音的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不再是嚅糯的嗓音,而是极其流畅自然的感觉,“呼闭关了这么久,终于又可以呼吸新鲜气息了!”

孟倦有些恶寒的在后面挠了挠胳膊,轻声嘀咕,“你们这对儿姐妹花共用一具身体,也真是举世罕见嘿。”

“你这家伙又在嚼什么舌根子呢?”白衡转过头来,七音纤瘦的指被她攥得咯吱咯吱响,似乎下一秒便能一拳轰死一头牛。

“咳呵呵呵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呀什么也没说。”孟倦悻悻的挠挠头皮。

“先懒得跟你计较,跟紧我,这里有股杀气,难道你没觉察出来?”白衡指尖一动,一道真气向着前面院落里的薄雾迫过去,忽地吹散开复又重新聚拢。

孟倦抬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轻掩口鼻一脸散漫,“当然有觉察到啊,不过凡人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大不了我就耗费点仙力送他们一程呗。”

白衡回头白了孟倦一眼,嘲讽道,“哟哟哟,这凡间可不比你的洪荒大山,更不比天界,毕竟还是仙气稀薄的,你还是省点劲吧啊。再说你好歹也是七音有把握进宫救人的杀手锏一把呢,怎么能随便暴露实力,快跟着我走,早收拾完这些麻烦早休息。”

孟倦嗯了一声,跟上白衡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贴墙壁朝着战王府内院过去。

夜间的雾气逐渐变大,战王府中四处灰蒙蒙一片,肉眼看不到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一双双眼睛,似是狼群的狩猎。

沙沙沙

薄雾深处,数道人影终于显现出来,黑衣黑靴黑甲罩身,脸上蒙着金属网格织就的面罩,脚步声微动,横刀而来,杀气腾腾。

“果然又是鬼阁的番子们。”

白衡哼了一声,抬手握拳,脚掌抵地,眼睛倒映出一马当先提长刀砍过来的黑衣人。

人未至,刀风已现,快到极致。

是鬼阁的精英杀手,炼体七重天以上。

白衡扭身避过一刀,脚下一抬踹在黑衣人的肋骨上,啪嚓一脚踢断,随后夺过刀来,一掌毙在了低声吼叫的黑衣人头顶。

踏踏踏

孟倦两脚踢飞另一边过来的番子,捡起宽剑,抬眼看向白衡,得意的一吹口哨。

“臭小子,穷瑟!”

白衡轻哼了声,转回身去,七八柄长刀砍下来,顿时汗毛一竖,横刀格挡,啷啷一连串的火花碰撞,金属交击发出酸人牙齿的剧烈打磨声。

身侧,又一股刀风劈砍而来,白衡向后一轻身子,将刀向下一划格住,接着又划向身后格挡一刀,数人齐攻一人,只见黑袍翻飞,白色衣裙的身影步步倒退。

白衡手上长刀抵着剑,向左一划劈开一人,紧接着身子横翻起,白色的靴子踹在两人胸口处,两名番子砸到墙上,噼啪撞下墙皮。

身子向后猛退,白衡身侧的刀剑直逼过来,呜呜的擦起风声,到尽头处,白衣站定,身子如轻燕一跃,刀枪剑戟打在墙皮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凌空倒翻的白衡落下来,脚掌踏在结实的枪杆上,发出噼噼啪啪断裂的声音,稍后一抹白光划过夜空,划破薄雾,七八人扑通栽倒在地。

孟倦那边同样你来我往同这群黑衣人打得有声有色,不亦乐乎。

几名黑衣人挥刀从四下里劈砍上来,孟倦手中宽剑稍稍一压,脚底生莲一般的横移出原地去,黑衣人一招不中再次横刀追赶,跟着一并凌空翻起,刀势犀利的一劈。

孟倦一剑对砍过去,叮叮当当应声砸断砍过来的兵器,稍后俊朗面孔的人身子一矮,靴子贴地从人隙间穿梭过去,剑光如电,手中断剑的黑衣人噗噗通通栽倒。

“孟倦,小心上面!”

房顶处,数十道黑影破雾而出,手中刀剑凛冽,幽幽的反射出月光,几十双黑靴踏着墙面飞檐走壁,刀锋破风。

踏踏踏踏

“你就瞧好吧!”

月牙儿白的衣衫随风舞动起来,孟倦提剑迎上去,叮叮当当响作一片,黑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不时磕出几粒火星,在夜幕中刺目而又绚烂。

唰唰唰!

孟倦提剑劈开几道黑影,身下恶风扑起,便是有数名番子贴地而起,兵器倒挂上来,直逼要害。

孟倦一脚踹在黑衣人胸口处,借力而起,与随后数柄交织劈砍的刀锋相错开,腰上使力,身子重重压下,宽剑重重砸在袭来的兵器上。

几名黑衣人手腕震得一抖,掉落兵器,稍后眼前划过白色闪光,瞳仁便逐渐失了焦。

咚!

迎面砍杀过来的番子,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猛踏地面,一阵烟尘在其脚下蔓延开来,砖石碎裂,周围的地面甚至为之颤动起来。

孟倦身子横移过去,手上宽剑快速挥舞起来,看到剑势的黑衣番子只觉得眼前一花,白色身影已经飞速从身前移过去,然后脖颈一凉,整具尸体便没了动作。

又有十数名黑衣番子从两侧包抄上来,黑衣番子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前后走动,杀阵立成,作掎角之势。

孟倦将宽剑束在背后,另一只手臂缓缓一抬,大拇指立起,稍后,向下竖去。

赤裸裸的挑衅。

黑衣人互相交换眼神,一起冲过来,手上短刀拍打盾牌发出糟乱的叮当碰撞声,脚下步子踏得飞快,几欲飞起。

孟倦峨眉一挑,手中宽剑斜置于腿后,向前迎击。

血肉即将碰撞的一刹那,剑挥起,巨大的罡风带起砂石滚动,

叮,叮,当,当。

迎在前面的四名番子被迫用盾牌格挡住力道无比大的一击,紧接着胸口一甜,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后飞了出去,扑通砸在壮硕的树干上,簌落落抖下一层落叶。

所幸,四人没死。

索性,一双白靴款款立在四人身前,有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晃起。

雾气有点凉。

乒乓

孟倦一剑格开从盾牌的夹缝中刺出来的一剑,脚下猛地踹向另一侧的盾牌,借力将整具身子猛砸在了身前的人堆里,泰山压顶一般,登时兵器洒落地面的声音响起来。

身前的人倒了,身后的人依旧不死不休追过来。

孟倦手掌心猛拍地面,掀起一阵烟尘,身子翻起来,脚尖点地朝着朱漆色的院门跑去,耳后,呜呜的风声。

脖颈上汗毛感受到凉意,孟倦猛然将手上宽剑刺进院门,飞快的身子顺势一矮,刀锋从头顶削过时,随后拔剑,扑哧带起一道血光,手腕再次拧转,四五道追来的黑色人影被掀翻在地。

剩余的七八名盾牌手持盾抱团在一起,叮叮咚咚的敲着,矮下身子一步一步的朝着院子的边角进逼过来,一步一动。

孟倦连跺三步,地面砖石连碎三块,身子横跃起来,宽剑在月光下一点寒芒流转锋刃,似是夹带风雷之声,身影辗转几个突刺便出现在黑衣人的身前。

宽剑横砍过去,噼啪一连串的火星子在盾牌上碰撞,整座盾阵晃动一下,稍后有短刀从缝隙中一齐穿刺过来,于是盾牌有了破绽。

短刀刺出来的时候,躲在盾后的几人并没有发现白衣男子。

收刀的刹那,砰通一声类似于爆炸的声响在耳侧响起,扭头看过去,只见一大块被宽剑劈碎的山石凌空砸落下来,顺道夹杂着大大小小上百块碎石,噼噼啪啪砸在黑衣番子们身上。

踏踏踏

漫天碎石砸落下来的一刻,孟倦如影而至,宽剑破开尘土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下去,噗嗤几声兵器入肉的声音响起,尸体砸落到地面上。

剩下的两名番子急忙退开,脚步飞快的踏出去就要拾墙而起,孟倦一剑扔出去,身子一道向后翻滚,一并跃了出去,踏踏踏踩着地面贴地追上前去。

噗叱!

落在最后的番子被宽剑刺进后背,宽剑嗡鸣,连人带剑钉在地上。

孟倦踩过剑柄拾空气而起,如跺云端,身子转眼间逼近跑在最前面的番子,脚掌向下一沉,踩了下去。

扑通

蒙面的番子被重重砸到地上,掀起一道涟漪状的烟尘,外露的眼睛因为痛苦已经挤作一团。

白衡追过来时,孟倦正一只脚踩住番子的胸口,用手撕下一块黑色的衣角擦拭绣着花瓣的白靴。

“说说吧,是谁派你来的,该不会是擎龙吧?”孟倦饶有兴致的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圈,那双眼睛黑多白少,甚至还有点鸡眼,确实没什么看头。

问了半天,对方始终不肯回答,白衡跟着等了半天,却见到黑衣番子忽地阖上了眸子。

孟倦急忙丢下手中黑布,猛的掀开黑衣番子的面罩,番子的脸部已经发黑,嘴角有血迹缓缓溢出。

抬指摸了摸尸体的血迹,放在鼻尖一嗅,孟倦这才站起身来忿忿的踢了一脚尸体,“好不容易留下个活口,居然自己服毒死了,既然这么不怕死刚才还跑个毛线啊,真是见鬼!”

白衡将刀丢下去,折身往七音的房间走回去,幽幽的飘过话来,“说不定人家当时觉得自己脚底抹油跑的比你快呢对了把院子里收拾一下,这种事情,你总不好意思使唤女孩子来做咯”

“我靠白衡!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

孟倦咬牙切齿的说出来,风流韵致的脸上黑得像锅底。

【4】

紫金宫,凤栖殿

金碧辉煌的龙鸾大殿里,气氛死寂的可怕,窗门紧阖,织锦着龙凤呈祥的刺花帘子被拉扯过去,殿堂里阴沉沉一片,不见日光,戚戚冷清。

百米长的火红色长毯从殿门一直蔓延到金石砌成的基座下,于那张宝座下方戛然停住。

宝座上,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奉圣娘娘眉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似乎颇为期待着什么。

大殿中央殿顶的巨大鹅卵状夜明珠幽幽冥冥散发着亮光,红毯两道各排一列鲜艳的红烛,烛火摇曳,人影成型。

啪啦啪啦

有铁链拖动地面的声响传来,戴着镣铐枷锁的人一步一歪的踉跄前行,衣衫破烂的不像话,像是玷污了这神圣的大殿。

桐伯

大殿的角落处,一间小小的角室,人的视线刚刚好能看见大殿里面的光景。

同样被五根锁链缚住四肢与脖颈的男子有气无力的抬起头来,唇齿饿得发白,身上并没有被虐待过的痕迹,只是连续几日水米不进,整个人有些虚弱。

“荆茗啊,抬起头来,快看看,是谁来了呀?”

立在一侧,一双白鹿皮靴动了动,擎龙抬手扶住男子的脑袋,逼着他盯着大殿里那个迟暮老人的背影。

言成蹊立在另一侧,画脸谱遮掩着容貌,嘴唇动了动,攥拳的指复又松开,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边,桐伯被人打开了手脚的镣铐,稍后,有宫女抱过来一叠华丽的衣袍,七手八脚的套在了老人身上。

袍服华美,金丝顺展肩颈直通后腰,织成龙战于野,随后黑色排云短褂套过去,桐伯头顶的发髻被簪成流花结,套上白玉发冠。

佝偻的身子被人扶起来时,脸上动了愠色。

“奸佞!你误我大周哇!”桐伯结着眼翳的视线捕捉到身上衣衫的样式时,气得咳嗽起来。

角室里,荆茗看到桐伯身上的衣袍时,压低的视线逐渐抬高,微眯的眼睛也一点点放大,放大,最终定格。

那是曾经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服饰,那是老战王的朝服,当年倒在荆茗面前的,也是曾穿着这件衣服冲着他盈盈笑语的父亲。

“桐伯爹娘”

荆茗的眼睛开始红起来,视线模糊起来,那边朦胧的光线处,高堂上的身影手臂随意地一挥,两侧,埋伏的刀斧手提刀杀出,对着手无寸铁的老人砍下去。

刀铁入肉,无声无息,只是听到了扑通倒地的动静。

“啊”

哗啦啦

大殿外,有乌鹊拍打翅膀盘旋而起的声音,嘁嘁喳喳,格外扰人。

殿内,桐伯的尸体倒下去,身上穿着那件华丽的战王袍服,袍服之下,自是斑斑血迹,累累伤痕,无声的刻印着每一桩遭受过的酷刑。

荆茗身子剧烈的抽动起来,拽动着铁链哗哗啦啦作响,但,挣不脱,摆不掉,这枷锁,这束缚。

曾经,荆茗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伤痛都可以用时间去抚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忘不掉的痛,亦再没有,值得牵动他心肠的事情。

可是,人心毕竟是肉做的,哪能轻易不痛?

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自己是如何目睹到自己的父母惨死在宫中,更清楚的明白关于皇位争斗所付出的每一份血的代价,他以为此生心境亦不会再偏激,只想着没心没肺的将此生摆渡过去,不再为凡俗所扰。

现在他觉得,自己竟对于过去的逃避深恶痛疾到了骨子里。

啪啦啦

又是一道铁链声响起在耳畔,言成蹊抬眼看了看,脸上不忍,又阖上了眼帘,杵在角落的黑暗中。

叮当!叮铃!

是清脆悦耳的铃声。

荆茗倏的抬起头来,目射雷电的看过去,心却跳得厉害。

从大殿外被推搡进来的女子,是同样的远山眉,杏目如秋水般波光粼粼,白净的小脸仰视着金瓦红墙的大殿。额间,青色的莲瓣与心心挂念的女子所有一般无二,就连走路姿势都像极了她。

角室与大殿中心百十步远,看个大概,令人确信了那便是林七音。

他紧张的喊出声来,但话出口的瞬间,嗓子却沙哑得没了力道,“阿音阿音快走快跑啊!”

声音像是含了沙,异常的残破,撕裂了嘴皮,却只能回荡在耳边。

“求求求求你们了不要伤害阿音,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啊!”

他苦苦哀求着身旁的人,像是个可怜受挫的孩子,眸子里含着巨大的委屈,但是擎龙并不理会他,只是嘴角噙着冷笑。

“成蹊成蹊你帮帮我,帮帮我!”他又将目光投向角落的黑暗光线里,语气低微的马上便要跪伏下去一般。

言成蹊转过身去,在别人视线看不清的位置,将脑袋轻轻磕在墙壁上,也没有任何回应。

“阿音阿音”

他重新又将目光投向大殿,大殿里的丫头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远处。

腰间,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手腕,纹着紫衿乡哝语的赤金铃铛,那便是林七音,她被奉圣娘娘抓了来,此刻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目光所及却束手无策之处。

高堂上的奉圣娘娘站起身来,目光若有似无的往他这边扫视一眼,眸子里带着挑衅,带着得意,带着疯狂。

随后,挽着柔夷的手臂轻轻一抬,头顶上灿金色的玉步摇同样晃动着,两旁的刀斧手再一次出来,霍霍刀光,烛火闪烁。

“不要碰她不要碰她不要碰她”

荆茗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喉咙低声的嘶吼着,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疯狂的喘息着,铁链铃铃摇摆,抖落下墙皮。

擎龙抱肩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毕竟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可是隐隐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荆茗奋力的嘶吼着,激烈的与铁链相抗争着,想要挣脱掉枷锁的束缚,手臂上、额头上,青筋暴露出来,甚至头顶的发带被震落开来,将头发披散,宛若疯魔。

言成蹊觉察到墙壁在颤动,手指再次攥拳,有节奏的捶打墙壁,无声,却有力。

“放了她,放了她,放了她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啊”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啊!”

“阿音,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等我呀”

墙壁抖动的愈来愈剧烈,荆茗身上的衣衫被撕破数道口子,额头上,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一道浅浅的金光闪过。

稍后,金光蔓延开来,流向四肢,脾脏,金丹,识海

当擎龙察觉出不对的时候,荆茗已经突破了,从炼体七重天突破到八重,在这样一个时机,进阶了。

噼噼啪啪

铁链节节爆裂开,随后一小节一小节的被荆茗身上的气劲弹飞,动静惊动了大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注视过来。

林七音婉婉的看着荆茗,神色间并没有慌乱了阵脚,也的确没辱没了战王府的威严。

披头散发的男子双眼中忽闪而逝的某一样东西,令人捉摸不住,似哭似笑。

“臭小子,这种时候都能让你突破!”

擎龙一掌击出去,炼体九重天的力道打在了荆茗的胸口上,他栽倒在地,又单膝跪地,一手扶着膝,一手撑住地。

眼光含笑,看着那边的人影,刀刺进胸口,像是夺走了他的心。

他赤红了双眼,无奈,自己都尚不能自救。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连一丝伤口都不曾有的痛,绝望到尽头的痛。

阿音

他将过往的每一幕从眼前抓取,复又咬紧牙关,恨不得,将这个罪恶的世道彻底打碎。

他口中呢喃着她的名字,从初见之日的怜爱之意到得现在,自己不知不觉竟已疼她入骨。

他手指抠在地面上,抓出了血,却最终,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5】

朝阳,从地平线的尽处徐徐爬起,滚动着万千红光,像是即将娇艳了满树的秋枫,将北雁拂去,引南寒渡来。

战王府内,斑斑驳驳的金钱光点洒射在纤尘不染的青泥石板面上,一瞬,七彩霓虹迸溅的满园生春,再生了一番别样的意趣。

林七音爬起床来,像往日一样,茶水漱完口,简单的捧清水洗一把脸,白净的小脸隐隐有些郁色,一个人提着扫帚将战王府里院外院收拾干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小汗。

结束完所有的一切,才出门买回两个油酥饼,一口一口的咀嚼完,用干净刺绣莲花的手帕擦拭完掌心时,门外,恰到适宜的赶来了马车。

车辕缓缓地停驻在战王府门前,并无侍卫随行,只是一辆不起眼的双辕立篷马车,一匹马拉在前面,戴上铁掌的马蹄焦躁不安的踏着地面,马尾不停地摆动。

七音出门看过去,赶车来的人是言成蹊,身着一件乳白色的束腰长身连襟,靴子上一尘不染,刻画着古怪纹饰的画脸谱罩在脸上,日光一照,遍体生辉。

“林小姐,好久不见。”言成蹊跳下马来,一手负于腰后,一手自然垂落,格外的谦恭有礼。

“咳咳”

马车里,隐隐约约传出另外男子的咳嗽声。

七音耳朵一动,神情跟着变化起来,一双杏目像是泛出桃花潭水,波澜惊动,察觉出什么,“你来,何事?”

言成蹊背向阳光的身躯遮挡住马车卷帘,像一座山峰,无可动摇,眉目不卑不吭。

“自然,是送姑娘一桩大礼的,说好的,姑娘可不许拒绝。”

随后,画骨柔长的手掀开了帘子,一瞬,阳光跌落进去,拂散昏黄。

从小在风土人情良好的紫衿乡长大的七音自认为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事情再让自己牵动哀怒,自认为无忧无虑,无喜无悲,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坦然接受,只想着以温和良知善待这世间,这世间便会报之以微笑。

但在帘幕卷起的一刹那,七音忽地就凉了心意,像是感受到来自这红尘大道最不留情面的赤裸裸的嘲讽,像是一面巴掌狠狠地打击在脸上,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幻想,粉灭了她对这一整个世间最善意的看法。

分秒间,天塌地陷。

马车里面蜷缩着的人,依稀还能看到有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孔,一双剑眉却失了硬气,一双桃花眼不再含情含脉,里面黑白山水的瞳仁变得麻木,变得空洞,变得苍凉。

细碎的一圈胡茬错杂分布在男子的嘴角四处,身上的衣衫褴褛,像极了少年幼时嬉闹打架归来时的样貌,破破烂烂,灰头土脸。

但,唯一少了当时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大眼睛,这双眉眼,已然失了神。

七音的眼睛倏的就红了起来,痛得厉害,阳光照在脸上,竟刺眼的火辣。

那还是正常的人吗?那还是往日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王爷吗?那还是曾经给予了她最诚挚胸怀的荆茗吗?

七音踉踉跄跄走下台阶去,一把推开言成蹊的身子,一把扶住从车厢里畏畏缩缩探出头张望陌生环境的男子,纤细的指抱过去,将瘦得不成人样的人搂在了怀中。

七音指节攥着衣角出奇的惨白,将他的头抵在自己胸膛处,那里有砰砰的心跳,有滚烫的热度,还有强烈的痛。

言成蹊负手立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深蓝色的眼瞳戗起薄雾浓云。

她将荆茗的头捧起来,仔细的看,荆茗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的生机,像死了一般,甚至,身子在哆嗦,软无力的手臂潜意识里想要收回并推开眼前的女子,一切都能被七音感知得到。

七音嘴角发苦,眼睛泛着泗水温和的盯住眼前男子,轻轻的拍打他的身子让他冷静下来。

“荆茗呀,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的,红烧肉都要凉了,不过,咱们家还有好多好多红烧肉呢,阿音做给你吃呀。”

“荆茗,在外面有没有想家,有没有想琼羽,有没有想我?”

“荆茗荆茗不怕不怕,我们到家了呀。”

但是,荆茗的眼神始终呆滞着,像隆冬腊月里逝去了生机的天地万物,看不到一毫生气。

七音心疼的厉害,忽地,就将脸贴了过去。

嘴唇挨上,两个人的眼睛对到了一处。

当嘴唇碰在一起时,就像绵绵的糖果,仿佛是春天来了。

七音的心忽然不是那么疼了。

在这一瞬,荆茗的眼睛有了一息亮色,但,转瞬即逝。

微冷的舌滑入对方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这一瞬间的悸动,使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鼻尖飘过他身上独有的清香气息,七音只觉得一向温和自制的自己,仿佛随时有可能崩溃。

言成蹊在一旁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外面,风有点大。”

七音回过神来,腼腆的一笑,看着对面那张明净中夹带着痴呆的面孔,却又失了神。

【6】

七音将荆茗扶进屋的时候,孟倦刚刚醒。

“我靠,这这这这不是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啦?”孟倦嘴巴大大张着,语无伦次起来。

“快去打水。”七音使唤他。

【7】

干净的白毛巾在水盆中拧了几下,七音小心的给荆茗擦拭手臂、脸上,随后又换孟倦给荆茗擦洗身子,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会弄疼了他似的。

待擦洗完,言成蹊已经带了明神医赶过来。

三人立在床榻旁,明神医摸着荆茗的手腕,望、闻、问、切。

稍后,花白胡子的老神医叹了口气。

“如何?”七音急切的问。

“之前小王爷已经发过一次病,这一次又突然发病,怕是很难再清醒过来了。”明神医食指敲打着床面。

“蜃夏草呢,蜃夏草可以救他的对不对,对不对?”七音沙哑了嗓子,询问带了哀求。

“治病不治本,而且小王爷这次发病不轻,身心受到极大的刺激,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让他最害怕的事情不再发生,他选择将自己困在一个单独幻化的小世界中,如果不能将这个小世界打碎,让他安心走出来,恐怕小王爷从今往后都是这种痴呆麻木的状态了,药石罔医。蜃夏草只是一味外药,而并非心药。”

“癔症,十年前他便是如此,但症状尚轻,明神医硬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一次,他受到的刺激可不小。”言成蹊冷冷的说道。

“要杀要剐痛快给便是了,怎么能这么折腾人!”孟倦一拳捶在墙上,凹下去一层墙皮。

“究竟怎么样,才可以带回以前的荆茗?”七音声音有些颤抖。

“此是心病,寻找个会医心病的人,或许一试。”明神医收回了手臂,目光深远。

【8】

这大概是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一年里,很多事情的变化,超出了林七音所能想象的范畴。

林家被关押在紫金宫的刑部天牢中,托冉家与陆家以及暗中言成蹊的发力,奉圣娘娘被各种琐事烦得头重脚轻,六部会审的日子一次一次拖延着。

南秦州发生了百年难遇的灾旱,土地龟裂、河水断流、山石崩塌、烈日灼心。南秦州的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者达数百万众,紫衿乡更是首当其冲的闹起了饥荒,形式险峻。

青丘的荒漠又向东延展了数十里地,所到之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无生机,从十几年前青丘便饱受西边的沙漠侵蚀,一点一点的缩减绿地,东海的海啸也时时侵扰,整片青丘大地像是遭受到上天的诅咒,日渐荒凉。

界海处的结界发生震颤,有些不太稳定,近几日来更是频频有南瞻部洲的妖族在毗邻东胜神洲的地方举兵操练,意寓明显。

前日,东胜神洲白帝、阎帝、黑帝、荒帝于天山论法,未见青帝,众仙生忧,不知其所踪。

这其中七音所能触及到的、所触及不到的密辛,大抵也就这么多,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医好荆茗的病。

初秋的拂风还有些燥热,夜雨初霁,蒸腾起昨夜散落一地的百合花香,花香伴着蝴蝶飞舞,与铁树和鸣,花草丛里面,荆茗兴奋地追逐着竹蜻蜓,有时栽倒在地上,便淘气的打一个滚儿,站起身来又去捉红色瓜瓤的瓢虫去了。

七音搬过一张竹凳,静静躺在上面,浅浅的眉目被熹微的日光洒照,像是浸了五彩斑斓,轻抬的眼帘看向花草丛里,嘴角微扬,微不可见的叹口气,像是在对小孩子讲话,“荆茗,不要在地上打滚,弄脏了衣服,阿音要打你屁股的哦!”

那边嬉戏的人影跑累了,席地瘫在草上,两只手臂半撑住身体,顾盼神飞的眼眸炯炯的看向七音,痴痴的笑着,“不会的,阿音,很好很好的,阿音,才不会打人。”

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七音看着荆茗兴高采烈的样子,一齐弯下了眉毛。

九月十五,月圆夜。

还有两天。

那天夜里七音哭着问白衡,荆茗的癔症该怎么办,白衡也是束手无策。

要不就让孩子一直这样傻下去吧,反正清醒过来也是遭罪的主儿。白衡觉得荆茗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可以,人孩子现在傻成这样跟个三岁幼童一样,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谁来管他呀,孩子本就傻了再没有人要了岂不是更悲惨。七音深怕自己万一哪天不在了,荆茗会被人欺负的。

白衡托着腮想,七音静静的等,终于想出主意,在月圆之夜白衡可以借着旺盛的真气用一招梦魇之术,无论九尾狐族或是她这种天狐一族都是天生习得的,可以籍此进入别人的梦境。白衡想着可以让七音的元神进入荆茗的识海,或许可以探查到关于那片小世界的蛛丝马迹。

只是七音的元神稍有不慎,会遭受创伤,有什么不可预知的贻害也不一定。

七音只是重重的点头答应,笑语连道谢谢。

七音前几日突破到了炼体五重天,距离天枢城的考核标准只有一步之遥。

荆茗呀,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可以陪你去天枢城了呢,到那时候,你就不用整天忧心以后没有我在该要怎么吃红烧肉了,阿音,天天做给你吃。

所以,荆茗,你要快些赶快马上的好起来啊!

孟倦这几日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向七音要来战王府的令牌后,便整天的朝九暮五,仿佛化身成了勤勤恳恳的老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问他在做什么,孟倦只是挠挠头皮,朝着她嘘声:“嘘小点声讲话,莫吵着荆茗啦。”

说完,孟倦便摆摆衣袖走回房,步子有些轻微的踉跄,稍后,会有沾满酒气的衣服从房间里丢出来,“阿音,拜托一下,帮我洗了衣服。”

陆紫月跟冉梧俩人也整天黏在一起,当然不是那种粘,否则冉梧做梦都要笑醒。两人四处给奉圣娘娘制造小麻烦,有时被官兵追的抱头鼠窜,还是言成蹊跳出来摆平。

每个人都在忙碌起来,好像唯独七音不太忙。

其实她觉得自己忙得,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大事。

“荆茗,快来吃红烧肉啦”

七音摆好桌子,手上将一柄精致的小刀握着,油光可鉴的切下去,整齐的鸭蛋便分成几瓣,配合着桌面上一块块小巧玲珑的红烧肉,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嗷嗷嗷,有肉吃,有肉吃!”

荆茗蹦跳着从花草丛里探出头来,俊脸上脏兮兮的,像是小花猫,飞奔过来泥污的手直接就要捏起肉放进嘴里。

却被七音按住了,七音将荆茗拖到水盆边,让他洗手,脸上不恼不怒,却精致的让人觉得好看,“吃饭前,要洗手,记住了吗?”

荆茗老实的点了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洗完手,便兴冲冲的去捞红烧肉吃。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荆茗是不这样的。

入秋以来,神都城难得的见到太阳,大多数时间晴空万里却唯独太阳被浮云遮掩,扰了人的心。

没有太阳的时候,荆茗十分安静,像是于这世间隔绝开,总是一个人静静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的看着南面,一看一整天,那才是失了智。

荆茗安静的时候从来不会吵着要吃肉,七音做什么出来,他便吃什么。

带着荆茗去胡同吃街边摊,他会傻兮兮的将一整碟芫荽倒进嘴里,然后脸上做出极其难吃痛苦的表情,快要哭出来。

然后七音便会心疼得将他嘴里的芫荽重新抠出来,喂他喝水,以后吃饭,都不再要芫荽,怕他难受。

吃螺蛳粉的时候,荆茗一口一口的吸溜着,有时吃到一半便会停下来,嘴张得大大的,仰头看在房檐上结网的蜘蛛,筷子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发了呆。

“荆茗,怎么不吃了呀?”七音摸摸他的脑袋,宠溺的不像话。

“家”荆茗看着结网的蜘蛛,嘴角含着口水,目光凝滞。

七音满心疑惑,却不再询问,由着他看去。

【9】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雷鸣电闪,房间里的油烛都在微微发颤。

噼噼啪啪的雨点疯狂打击在屋檐的瓦片上,像是要打翻这尘世,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窗上抽打。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夜空的黑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肆虐的大雨并不像以往“万根银针竖地面”一般竖着拉开雨帘,而是被风折磨成变形的“巨浪”,一道白光闪过便是轰隆隆的闷雷响起,震耳欲聋。

房间里的烛火昏暗摇曳,将整间屋子的气氛带得昏沉起来,忽地,火苗被风熄灭,房间登时化为漆黑。

啪啦

楼上,传来什么物件被打碎的声音。

“荆茗荆茗!”

七音突然紧张的喊出声音来,急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折子,踉踉跄跄不时撞到东西,膝盖被磕肿了。

终于,摸到东西,于是急匆匆的打开门闩,摸索着楼梯爬上楼去。

敲了三下门,却并没有回应,七音直接把门推开。

噼啪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在夜空中炸开,是一团红色的惊雷,霎时照亮神都,映衬得半边天穹显出了云层。

“啊呜呜呜”

屋子里看不到人,但是有低声抽泣的声音传出来,七音神情跟着一动,用火折子急忙点燃了蜡烛,漆黑的房间亮起来,小小的烛火承担起了照明一方小空间的重任。

七音握着蜡烛四处打量,终于,一把拉开衣橱,果然,荆茗瑟缩着身子藏在里面,筛筛发抖。

衣橱打开的瞬间,夜空又是一道电光划过,紧接着惊雷四起,清脆的霹雳声。

闪电照亮在荆茗的脸上,俊朗的面孔此时面无血色。

“啊”荆茗痛苦的捂住了脑袋,将头使劲的往膝盖埋下去。

七音看得一痛,于是放下蜡烛,折身走到窗前,将窗子紧紧合上,拉起窗帷,终于再也看不见了闪电。

转身走回来,荆茗依旧捂着脑袋蜷缩着。

“荆茗不怕,有阿音在的呢。”七音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指尖的温暖传递过去。

荆茗抬起头来,眼角挂着泪痕,却轻点了头,听着七音的话从衣橱里乖乖出来。

“乖乖上床睡觉,不要哭了,阿音在的呢。”七音推他上床,外面雷光乍现,被帘子遮挡下却终究没了那些恐怖。

但是雷声依旧骇人,仿若索命的修罗。

“啊啊啊”

荆茗痛苦的在床上打着滚儿,雷声一动便如撕心裂肺一般,如坠无尽黑暗,难受到窒息。

七音心疼他,斟酌再三,跟着一起爬到了床上,轻轻抱起荆茗,温婉的开口哄着,“荆茗呀荆茗,阿音在这里的呀,不要害怕,有什么危险,有阿音保护你呢。”

接着,双手死死捂住了荆茗的耳朵,嘴上说的话顿时含糊不清。

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安静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固执地以此种姿势拥抱着,睡去。

一觉醒来,七音手臂酸的发麻。

却看着身旁甜甜沉入睡梦的荆茗,笑得水秀山清。

【10】

家里的仆人并没有叫回来,七音像带个孩子一样整日照料荆茗,累死累活,有时候忙着做饭,终有不顾。

“荆茗,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要碰着。”七音小心叮嘱,见他若有似无的点了头,这才系上围裙跑进后厨收拾蔬菜。

噼噼啪啪!

七音被爆竹声吓了一跳,连跑出门去,荆茗的手心滴血,一抹焦黑。

七音急忙跑过来,捧起来孩子的手轻轻的吹,掏出手帕,洁白的丝绸勾引着秀气丝线,按在手上便沾染了血迹,污了清白。

“怎么这么傻,爆竹怎么能放在手上呢,不要命啦!”

七音一面揉着骨节分明的手,一面轻声地呵斥,脸上既是紧张又是埋怨,荆茗脑袋使劲埋下去,不知所措的像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七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睛里带了柔光,细腻的小脸挂起暖人的笑,“荆茗乖,阿音不怪你了,在这里乖乖站着,我去拿药箱啊。”

说完,七音抬袖擦了擦眼睛,跑回屋子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手臂碰倒了荆茗房间里的一筒卷轴。

七音连忙将放置卷轴的竹筒扶起来,地上零散摆放了几张画卷,墨色已干缱绻书香,风拂过窗柩,摆动青色帘帷,地上的画卷被风吹展开。

下意识的想要合上,七音却被画卷的内容吸引住了眼睛。

画的是一涓水流,一叶孤舟顺流而下,两岸青山苍翠欲滴,薄雾笼罩之下若隐若出的几头海东青孤傲翱翔。船尾处,一男一女两人盘膝静坐此处,笑语连绵,笑的水墨山青。

七音看着,嘴上挂起了好看的笑容,秀手轻拾起,小心的将画卷插进竹筒,目光,却又定格在剩余几幅画卷上,内心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打开看看。

一幅画的是漫天银河,流星扇坠,九天流转之下是一座雷觉寺,圆弧状的天坛上,同样两个小人静静躺着,脑袋枕住手臂,做着毫无边际的春秋梦,嘴角泛白,该是哈哈大笑。

另一幅画则是神都初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鹅毛一般的雪片盈盈洒落大地,覆盖江山,其中有五座雪人在院落里俏皮林立,几道人影围追着一人笑闹,楼阁上,老管家喜笑颜开。

看到手上最后一幅画卷,笔墨冷清多是留白,像是草草绘完却并没有结束的图纸。

画卷上半幅用了极其夸张的笔墨描绘红日,血色朝阳拔地而起,在红色墨晕之下便是万丈光辉洒照。下半幅则是绘出一驾马车,青篷双辕,简单勾勒几笔而出,便没有了下文。

七音捧着画卷浅浅一笑,心想该是之前荆茗闲来无事的涂鸦之作,也不知画的是哪一次,于是一并插进竹筒,摆放整齐,找到药箱,挎在肩上出了房门。

院子里,秋风吹起碎叶,冷冷清清。

“荆茗!荆茗你在哪里啊?”七音焦急地喊起来。

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清清楚楚,并没有人回答。

七音放下药箱,脑中空白,急忙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四处呼喊,喊着喊着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蹲下身去,白净的脸上留下两行热泪,七音胸口堵得难受。

踏踏踏

朦胧的视线里,一双靴子站定,白色的鹿皮靴,上面精致的勾勒着几朵青莲,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

“荆茗!”

七音倏的抬起头来,对上的是那张俊朗到骨子里的面孔,桃花眼里泛着点点星芒,伸出了手递给她东西,“阿音,冰糖葫芦。”

磨破的手心上,紧紧攥着一根剔透琉璃的冰糖葫芦,泛着日光闪烁,糖衣细腻。

扑哧

看着荆茗一脸认真的小表情,七音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把搂过荆茗,或哭或笑,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屁股以示惩罚,“荆茗,答应阿音,以后不可以再四处乱跑了,要不然,阿音会生气的!”

荆茗哦了一声,机械地点点头。

“荆茗,你知道我会有多痛吗,你知道我会有多累吗,你知道我是多么期望你赶快好起来的呀。”丫头红着眼睛轻言细语,荆茗的眼睛里隐隐有了不一样的波澜。

不远的街道上,呼哧呼哧的传来忿忿骂声,“哎,就是这个臭小子,怎么能拿了老汉的冰糖葫芦不给钱就跑呢!”

【11】

夕阳西下,温和了岁月,流沙一般的金黄色。

两道影子斜斜拉长在神都城的街道上,街道两侧旌旗翻飞,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有一座酒楼在余晖映照下格外的大气磅礴。

酒楼前面用四根粗硕的立柱支撑起来一搭延展出来的棚子,其中一根立柱下,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扶着醒酒。

“呕”

白色的身影脸色惨白,跑出来吐了一次又一次,扶着柱子的指节隐隐发颤,几缕发丝漂浮在眉眼上,随手撩开,峨眉微动,抬眼看向前面。

七音正立在那里,身后牵着面无表情的荆茗,前面的视线是盯住自己的,后面的视线则是漫无目的四处游离。

孟倦站直身子,有些勉强的朝七音咧出笑容,指了指身后,又指了指自己,脸色微苦,“嘿嘿,酒桌上谈事情就是痛快,他们要喝,我就陪他们喝咯。”

七音喉咙滚了滚,有些不忍,刚想要说点什么,酒楼上的窗子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具身影,赤红色的大红将袍,朝着孟倦热情地招呼,“孟老弟,快上来喝酒啊,兄弟们就等你啦。”

“哎,这就去。”孟倦抚了抚胸口,看着七音以及跟在她身后的荆茗,嘴角微笑,转身走回去。

“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少喝一点。”

身后,丫头吸了吸鼻子说。

“知道啦。”

孟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手臂抬起,高高的往后挥了挥。

【12】

九月十五,月圆之夜,星河流转,夜光弥漫。

神都城像是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幕,千里城墙熠熠闪耀在银色的夜里,烽火台上玄甲士兵持戟巡逻,篝火噼啪弹出几粒星火飘散向四面八方,点亮夜的黑。

晚风吹动街边杨树,树叶簌簌落落的从上面坠落下来,像是无根的家,四处漂泊。

偌大的帝都,千门万户,灯火纷繁,有人欢喜,有人忧。

孟倦跟冉梧以及陆紫月白日在战王府碰了个头,商定关于入宫的具体事项,三人鬼鬼祟祟在房间里面呆了许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林七音忙着照顾荆茗,只是坐等着孟倦他们最后商讨出来的结果。

后来言成蹊来了飞鸽传书,与孟倦最终约定于十月初一的鬼节‘十月朝’入宫。

十月朝,百鬼出,祭先祖,烧寒衣。

还有十五天。

七音只知道孟倦这段时间联络了很多的人,十月朝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这段时间要她好好练功,其它的事情交给他就可以了。

孟倦传授的箫曲‘十面埋伏’七音有很认真的练习,只是不知道此曲的奥妙与来历,但的确可以制敌于无形。

夜里,是七音与白衡约定好了的时辰,白衡答应用梦魇之法送七音进入荆茗的梦境,设法打破荆茗在潜意识中虚化保护自己的小世界,治好癔症。

“你真的确定要入梦吗,一旦进去了,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你我无法控制的,甚至有可能你也会被困在那片小世界中。”白衡白衣翩翩,盘膝打坐在仙府中如是问道。

“我确定。无论发生什么,我自己承担后果。”七音十分坚定的嗯了声。

“那好,你闭上眼睛,元神进入到入定状态,我会在你进入梦境的瞬间喊醒你。”

白衡说完,便站起身来,白光消逝在仙府中,稍后被白衡掌握的七音的身体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扫射四周,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于是袖袍一甩,罡气翻滚出去,将门窗带上。

床榻上,荆茗已经被七音提前哄进梦里,正在鼾鼾的睡着,细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安详的睡容精致而舒朗。

看着无忧无虑正在安眠的男子,白衡轻轻惋惜一口气,坐在了床边,伸手把了把荆茗的脉搏。

随后双手合掌置于胸前,阖上眼睛开始在口中絮絮的念叨些什么,音调喑哑怪异像是口诀又像是道法,喉咙间滚动发出种种难以模仿的声音。

随着口诀的进行,白衡额头间的青莲开始发亮,阵阵闪烁起来。

白衡接过荆茗的两只手掌,置于自己的双掌上,随着两双手掌贴在一起,开始有氤氲的七彩光霞在四周萦转,白衡的额头开始出现细汗,脑海中的七音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呼唤自己,元神便不由自主的向着它而去。

一瞬间,有成千上万种画面在一息之间浮现于眼前,一幕幕戛然而过。

紧接着,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骤然闪亮了紧闭的双眼,七音感受到一阵芳香的气息。

“七音,醒来”耳畔,最后一道声音响过,便再没了动静。

七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明朗的日光,金黄色的、橙澄澄的,带着一圈圈彩色光晕的日光,照拂在身上,无比温暖。

蔚蓝色的天际里万里无云,唯有一轮太阳高高挂着,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中穿插着鸟雀追逐嬉戏的低鸣,间隔之中隐隐传来潺潺流水的动静。

七音正站在最高处,身下景色一览无遗,双掌遮蔽日光眺望向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蓝色的波涛,海水云集,包裹了此处。

这是一座岛。

被无边无垠的海水包携起来的孤岛。

赤金铃铛叮当响了几下,七音开始往山下走去,整座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小,要想找到一个人,轻易是难做到的。

树林中高大的阔叶林绵延数里,有茂竹、有松柏、有白杨、有枫榕,林林总总,像是未接受到文明开化的鸿蒙大山。

嗷呜

七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远处的山脉传来几声狼嗥,声音凄厉,格外令人紧张。

七音沿着一条山路从高处走下来,山石料峭,通体墨绿,一阶一阶像是生了绿苔的卵石,上面甚至残余着山中雾气消散后的水珠,湿湿漉漉。

天然雕饰的山间石阶不知通往何处,七音只管沿着它走下去,大道三千,万物有灵,荆茗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幻化出这样一条路径肯定有用处的。

身侧两畔的高大林木如一支支利剑穿透山间浮云,直耸入天空,接天连地,像一根根柱梁。

不知走了多久,石阶的两畔不再是茂林修竹,逐渐开阔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片的花圃,花圃里种满金黄色的菊花,连接在一起分外的美丽。

金黄色花瓣随风飘扬,散发出怡人的花香,踩着拂落在石阶上的几片花叶过去,潺潺水声愈来愈清晰,眼前出现小桥流水。

七音站定在小桥上,咿咿呀呀的踩动木头的声音,溪水清冽可照衣冠,不时有几条鲤鱼从中浅跃出来又扑通砸出小片水花。

但这些都不是七音所关心的。

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不远处的木屋。

木屋有袅袅炊烟飘浮出来,荇草盖顶,翠竹搭梁,简单而又结实,外观看上去也同样赏心悦目。

目光定格在木屋外面正在打水的白色身影上。

男子一头墨发用细麻绳簪起,粗布织就的衣衫一尘不染,七尺身形略有沧桑,但仍看得出倜傥韵致,对方剑眉微蹙,像是在钻研另一只手上捧着的书卷里的内容。

拎着水桶的手则轻松将水倒入半人多高缸里。

“总万法而归一,包万幻以归真”

荆茗正在细细咀嚼这句经文。

七音原地笑起来,脸颊上的酒窝伴随着山间景色一齐变得出彩,山水倾倒。

“荆茗!”七音遥遥喊道。

那边,荆茗将视线从经卷上移开,与木桥上的七音眼神对到了一处。

一双桃花眼清澈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对远山眉弯了下弦月,喜上眉梢。

七音跑过去,心中的激动无可复加,裙摆带着花香而至,与少女独有的体香混杂在一起,香气馥郁。

“姑娘是何人?”荆茗看着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七音原地楞了下,怔忪,难道他不记得自己了吗?

就说自己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

七音暗暗一笑,觉得自己有些顽皮了。

于是轻咳一声,一如初见,“你好,我叫,林七音。”

荆茗听到,也十分热情的露出笑来,主动伸手握住了七音的手掌,“阿音是吧,我叫荆茗,很高兴认识你!”

阿音?

七音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唇角上勾起来,笑得山水清扬,“嗯,我是阿音!”

“阿音,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在这里呢待了这么久,你还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荆茗问道。

七音双手勾在腰后低头扭了扭身子,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有神,“我是从这片海的另一岸过来的,专程来接你回家的啊。”

“家?”荆茗眼神有些迷惑。

“对啊,你的家在海的另一岸,难道不记得了吗?”七音有些试探性的问。

荆茗使劲摇了摇头,“这里,就是家啊。”

“那你从小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荆茗又摇头,“以前的事情有很多我都忘记了啊,从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岛上生活啊。”

这算是潜意识的将自己不想面对的过去给隐藏起来了吗?逃避现实,选择性的让自己失忆,在自己营造的桃花源中度过一辈子吗?

乌托邦小世界。

想到荆茗过去的遭受,看着他现在无忧无虑的样子,七音有些不忍心唤醒他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一味的逃避就能解决的啊!

“阿音阿音?”荆茗伸出双手在她眼前来回晃了晃,“你在发什么呆?”

“哦,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能让我在此借住几天吗?”七音浅浅笑着。

“当然没问题啊,刚好我一个人很无聊呢,”荆茗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哎对啦,阿音,我看你好眼熟的啊,老感觉像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可是我从小就在这片荒岛上,怎么可能见过你的嘛,肯定是做梦做多啦,哈哈哈。”

七音摇头苦笑,你当然是见过我,只是你记不起来了而已啊。

笨蛋,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弄丢了自己,还弄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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