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清歌目光落在伤疤上,平兰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去年腊月里,我奉命刷一套琉璃盏,手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盏口描金的边儿。苏嬷嬷知道了,就用烧红的香箸,给我烙了这么一下。”
沈清歌拿起一把鬃毛刷,重重浸入旁边的碱水桶里,水花四溅。
“宫里的人下手,都喜欢挑这种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兰沉默了,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开始用力刷洗桶沿。
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沈清歌的鞋面,洇开一片深色的斑点。
沈清歌拎起一个雕花的马桶,掂了掂分量,仔细看着上面的纹样。
“这纹样倒是精细得很。牡丹缠枝纹,还配着五福捧寿的图案……”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平兰,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说,娘娘们用这恭桶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硌得慌?”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死啊!”
平兰吓得手一抖,刷子“啪”地掉进了木桶里。
溅起的水珠,有几滴挂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
“这话要是传到……”
“最好原话传给苏嬷嬷听。”
沈清歌弯腰,捡起刷子,在桶壁上用力敲了敲,震落上面的污渍。
“你就跟她说,新来的那个阿芜说的,这恭桶做得,比膳房里盛汤的玉盅还要金贵呢!”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抹掉粘在平兰鼻尖上的一点香灰。
指尖冰凉。
“姐姐这天然的水粉,抹得可真匀称。宫外戏台上那些唱戏的旦角儿,怕是都比不上你呢。”
平兰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微微泛红,腕子上的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撞得叮当脆响。
日头渐渐偏西,最后一缕残阳染红了天际。
院子里的竹架上,三十多个恭桶整齐排列,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和碱水味。
沈清歌拧着湿漉漉的裙角,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青砖上。
她看见平兰正蹲在墙根底下,小心翼翼地掐着几片碧绿的薄荷叶。
“这个拌在皂角粉里,能去味儿。”
平兰站起身,将揉碎的薄荷叶递到她面前,清新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些许污秽。
“你看你这指甲缝里,都快腌入味了。”
沈清歌将自己的指尖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忽然伸手,又揪下半片带着露水的薄荷叶,轻轻贴在平兰温热的脸颊上。
“赶明儿,咱们想法子寻些茜草汁来。”
沈清歌看着平兰腕上的银镯,眸光微闪。
“把这银镯子染成朱红色,岂不更配苏嬷嬷那身晃眼的绿?”
平兰怔了怔,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
暮色四合,远处寺庙的钟声传来,沉闷悠扬,这是第二遍暮鼓了。
平兰快步走到她身边,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用干净苇叶包着的小包。
“快拿着,垫垫肚子。”
那叶包裹了足足三层,最里层还带着一丝灶膛的残温。
“我看你晌午就没吃多少,夜里睡觉饿着肚子最是难受。”
沈清歌接过那温热的叶包,里面是香甜软糯的枣泥糕。
一股暖意,悄然在心头弥漫开来。
到了晚上,两人住的低矮屋子里,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火花。
平兰坐在炕沿边,嘴里咬着线头,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缝补衣物。
“你睡炕头那边吧,靠着墙,能暖和些。”
沈清歌没有推辞,默默扯着自己干涩的发梢,一圈圈绕在手指上。
三月底的京城,白日里虽有些暖意,可夜风一吹,寒气依旧逼人。
她用手指,随意在积了层薄灰的窗台上轻轻一抹。
然后,她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你进宫几年了?”
“整六年了。”
平兰停下手中的针线,伸出手指仔细数着。
?
“那年家里遭了灾,我爹没办法,拿了五斗黍米,换了我的卖身契,把我送进来的。”
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不小心磕在粗糙的炕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我记得,那年我小妹才刚会含糊不清地叫‘姐’。”
沈清歌伸手,摸到身下褥子里硌人的草梗,声音低低的。
“说起来,宫里倒比在外头强些,至少旱涝保收,不愁没饭吃。”
“强?”
平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苦涩。
“你以为这里是好地方?我刚进宫那年学规矩,夜里憋尿,愣是不敢起夜,怕惊扰了同屋的人,更怕被嬷嬷责罚。”
“第二天早上起来,铺的褥子都能拧出水来!”
她凑近摇曳的烛火,眯着眼睛,试图将线穿过细小的针孔。
“你当苏嬷嬷手里那把戒尺,是摆着好看的?”
烛光跳跃,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那戒尺抽在虎口上,又疼又麻,半个月都握不住针线。”
平兰终于穿好了针,下意识地将针尖在自己的头皮上蹭了蹭,这是许多做惯了针线活的女人的习惯动作。
“前儿个,就在你来之前,那个负责刷恭桶的小翠……”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寒意。
“昨儿个,就跳了井。”
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一股阴冷的夜风,吹得桌上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晃,几乎要熄灭。
沈清歌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枕头。
“你手脚这样勤快,人也和气,怎么没被挑去伺候哪位娘娘?”
“你当各宫的主子娘娘们,个个都是庙里的泥塑菩萨,只会受人香火,不会动怒?”
平兰嗤笑一声,手腕上的银镯子,顺着手臂滑到了手肘处。
“就说去年吧,淑妃娘娘宫里的春桃姐姐,被娘娘叫去捶腿。也不知是哪里没伺候好,回来的时候,十根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似的,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她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
目光落在沈清歌的耳垂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孔洞。
“你进宫的时候,可有戴什么耳坠子进来?”
沈清歌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左耳那个早已愈合的耳洞。
那里曾经挂过东西,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扔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她忽然从褥子底下扯下一根半截的草梗,猛地凑到平兰的鼻子底下,脸上却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
“喂河里的王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