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
车轱辘碾过碎石子的声音,沉闷而单调,碾得人后槽牙阵阵发酸。沈清歌后脑,一下撞击在冰冷车壁的裂痕处,腥锈味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
手腕被水泡涨的麻绳,磨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血痕,火辣辣的疼。她用尽力气,蜷起右腿,猛地踹开车帘。
正午毒辣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倾泻而入,刺得眼睛一阵发烫,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
“白费劲。”
赶车的太监,往帘缝里啐了口浓稠黄痰,一块黢黑,散发着馊味的炊饼,骨碌碌滚了进来,落在她脚边,“水手扣的绳结,你当是绣娘打的同心结呢?”
沈清歌扬起靴尖,毫不犹豫地将炊饼踢到一边。
车辕处,传来一阵猥琐的闷笑。帘子被风吹开一角,漏进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车顶雕刻着精致花纹的椽木。这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普通破旧,内里装饰,却隐隐透着几分官家女眷的奢靡规制。
“吁——”
辔头骤然收紧的嘶鸣,惊破街市喧嚣。
沈清歌身子猛地向前一栽,后脑再次撞向车壁,腐草般的霉味,瞬间涌进鼻腔。几乎同时,她听见车外,马蹄踏碎瓦片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嘈杂街市, “作死的狗东西!惊扰了贵人,剁碎了你喂狗!”
沈清歌迅速将后颈紧贴车壁裂缝,装作昏迷不醒。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她自眼睫缝隙中,窥见一角蟒纹袍服,暗红色的丝线,仿佛干涸的血迹,混杂着冰冷金线,触目惊心。
“装得倒挺像。”
尖利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戳进她臂弯的青紫淤痕, “几天水米未进,莫不是要羽化成仙了?”
沈清歌骤然拧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腿,狠狠蹬向对方喉骨。
蟒纹袍男人,疾退半步,枯树皮般的手掌,瞬间钳住她脚踝, “好个野性难驯的蹄子!”
腕骨被反关节拧住,钻心剧痛,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脊梁,后脑再次重重磕在车辕冰冷的铜钉上。腥甜的血,再次漫过齿关。
她听见那阉人,磨着后槽牙,发出阴森冷笑,“进了宫门,有的是千百种法子,好好磋磨你这贱蹄子!”
风中,忽然飘来一股陈年沉香的灰烬气息,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河底淤泥腥味。
沈清歌啐出口血沫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嘲讽, “昨儿才从河里捞上来的尸首,还新鲜着吧?您这袍角金线,都被泡得脱色了。”
“啪!”
拂尘柄,狠狠抽在锁骨之上,钝痛瞬间扩散开来,铜铃铛剧烈震动,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被震裂。
远处,传来沉闷的云板声。阉人这才收回拂尘,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襟, 阴冷目光,如同毒蛇般,紧紧盯着她, “就且让你逞口舌之快。”
车辙碾过第七道石板缝隙时,车外喧嚣声浪,如同潮水般,骤然冲破死寂。竹梆子敲打油布的闷响,声声入耳,货郎拖着长腔的吆喝声,钻进帘缝,酸笋的酸臭味,混合着廉价脂粉香气,黏腻地糊在鼻腔里。
沈清歌指甲,死死抠进车壁,划出几道浅浅的血痕。她仔细分辨着耳边此起彼伏的京腔——果然,这里不是临安城。
车辕猛地一沉,麻绳勒进腕骨的钝痛还未消散,朱漆大门上,冰冷的兽首门环,已在帘缝中,闪过森然寒光。
拂尘柄,再次挑开帘子的刹那,沈清歌看清了门匾之上,赫然落着三道触目惊心的刀痕,暗红色的漆皮,如同凝固的血痂,狰狞可怖。
“苏嬷嬷倒是勤勉。”
领路太监的皂靴,无声地碾过铺满青石板的地面,细碎洁白的槐花花瓣,零落在蟒纹袍角, “可要费心些,这蹄子野得很。”
阴影深处,传来玉佩碰撞的清脆声响。
老妇人一身皂色宫装,裙裾扫过冰冷青砖,腰间玉牌,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野藤蔓,宫里见得多了,倒是想看看,她能掀翻几块瓦。”
她缓缓抬手,手指上冰冷的铜护甲,几乎是擦着沈清歌耳垂而过,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颈后蔓延至全身,寒毛倒竖,如坠冰窟, “先扔柴房,饿上两天。”
柴房里,霉味刺鼻,呛得人眼眶发酸,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沈清歌蜷缩在角落里,默默数着墙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斑,喉咙干涩得几乎要冒烟,艰难地咽下一口酸水。
马车上被强行塞进嘴里的硬馍碎屑,依旧硌在齿缝间,此刻,却成了苟延残喘的活命甘霖。
直到暮色四合,窗纸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紧闭的柴房门,才吱呀一声开启,门缝里,递进一只粗陶碗,盛着半碗浑浊不堪的汤水,汤水表面,漂浮着几粒可怜的黍米。
宫女来提人时,沈清歌正用鞋底,碾着墙角的臭虫。
长廊下,灯笼昏黄的光芒,将苏嬷嬷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冰冷的铜护甲,一把捏住她尖削的下颌,力道大的惊人,仿佛要将她的下巴捏碎, “倒是个会勾人的小蹄子。”
护甲尖锐的边缘,狠狠戳着她眼角的泪痣,刺痛瞬间蔓延开来,沁出血珠, “可惜,生了一副穷酸骨头。”
沈清歌偏过头,啐出一口唾沫, “穷酸骨头,好歹也是囫囵个的,总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货强!”
窒息感,瞬间扼住喉咙,沈清歌痛苦地挣扎,在濒临死亡的窒息中,她瞥见一旁,年轻的小宫女,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教她好好学学规矩。”
苏嬷嬷猛地甩开手,帕子擦过指节,冰冷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锋, “明日,若是还不会跪,就用青砖垫着膝盖,送去浣衣局!”
老宫女粗暴地拽着沈清歌,穿过雕花影壁。指尖,如同鹰爪般,狠狠掐进她臂弯的血肉里。
微弱的光芒,从槐树叶片间,稀疏地漏下来,带着一丝暖意的风,掀起她褪色的粗布裙裾。
“作死的东西!”
老宫女压低嗓音,恶狠狠地咒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方才擦洗台阶的绿色苔藓, “苏嬷嬷掰断过的硬骨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昨夜,才刚折了一个,哭天喊地,往井里跳的!”
沈清歌紧紧咬住牙关,齿尖碾碎最后一点干硬的馍渣。铜壶滴漏声,穿过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混杂着夏夜虫鸣,砸在冰冷的石阶前,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