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时。
“咚”!
一声脆响,撕裂了凌晨的寂静。
苏嬷嬷那只戴着冰冷铜护甲的手,重重叩在黄杨木的桌案上。
檐角悬挂的铁马被惊动,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吓飞了瓦当上打盹的几只灰鸽子。
“膝盖倒是比嘴软和些。”
戒尺的尖端,凉飕飕地挑起少女布满血丝的下颌。
老嬷嬷身上那件织金褙子,散发出浓郁刺鼻的樟脑气味。
“把手摊开。”
沈清歌依言,掌心向上。
那上面,旧日的硬茧叠着昨夜新添的伤痂,触目惊心。
戒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又干又脆。
窗外的鸟雀受惊,扑腾飞起,翅膀扫落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突然,那冰冷的铜护甲尖端,狠狠戳进她虎口处撕裂的豁口。
剧痛袭来。一滴饱满的血珠,顺着指缝滚落,没入青石地砖的缝隙里,转瞬不见。
“起来!”
沈清歌身子一晃,踉跄着站直。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皂色裙裾,轻轻扫过地面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穿堂风带着清晨井水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悬在东南角的铜铃,被风吹得疯狂摇晃,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残影。
她垂眸,盯着自己投在斑驳墙壁上的影子。左肩比右肩,明显矮下去了一寸。
是昨夜蜷缩在柴草堆里,生生压出来的。
苏嬷嬷那双云头履,悄无声息地贴近。鞋尖,猛地踹向她的膝盖窝。
沈清歌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顺势向前一扑,撞向冰冷的廊柱,然后摔倒在地。
指腹擦过粗糙的地面,蹭过砖缝里湿滑的污泥。
两三个捧着描金漆盒的小宫女,低着头,匆匆从不远处的月洞门快步走过,对这边视若无睹。
“眼珠子长脚底板了?!”
苏嬷嬷的声音带着怒意。
戒尺再次扬起,狠狠抽在沈清歌的手背上。新伤压着旧痕,迅速肿胀起来,颜色紫得吓人。
“再走二十趟!”
沈清歌默默爬起,拖着沉重的步子,开始在院中行走。
走到第七趟,经过西厢房廊下时,她脚下似乎绊了一下。
旁边一只盛着水的铜盆,“哐当”一声翻倒。
盆里的冷水,尽数泼在了苏嬷嬷那身崭新的织金马面裙上。
沈清歌立刻蹲了下去,井水的寒意,迅速渗透了苏嬷嬷石榴红的绸缎里衬。
“作死啊!”苏嬷嬷气急败坏地尖叫。
“嬷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清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轻轻抹过对方裙摆上的湿痕。
褐色的苔衣,在精致的织金莲花纹样上,慢慢晕染开来,像一幅拙劣的画。
她抬起头,眼神无辜:“许是膳房那边泼的刷锅水吧……不过,奴婢闻着,倒像是梅子汤放久了的那股酸劲儿。”
廊檐下,笼子里养的八哥,突然扑腾着翅膀,尖声学舌:“酸劲儿!酸劲儿!”
旁边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拼命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脸憋得通红。
她们手中的竹枝扫帚,在青石板上胡乱划拉着,留下一道道凌乱的弧线。
苏嬷嬷气得脸色铁青,耳朵上那对翡翠耳坠子,晃动得厉害,像两团绿荧荧的鬼火。
她手中的戒尺,指向西边那排灰色的庑房。
“平兰!”
一个穿着粗布宫装的宫女,闻声快步跑了过来。
“你去,让她把北三所那三十六个恭桶,里里外外都给刷干净!要刷出沉水香的味儿来!”
苏嬷嬷恶狠狠地盯着沈清歌,“刷不干净,今晚就让她跪在院子里,听着更漏,数到天亮!”
名叫平兰的宫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揪住沈清歌的袖口,拉着她就往西边走。
沈清歌的裙裾,扫过墙根丛生的野草。
草尖上的露水,沾湿了她那身廉价的皂纱。
廊角的影子,斑驳陆离,在两人身上缓缓移动,如同缠绕着无数看不见的蛛丝。
“你当这是在菜市口跟人斗鸡呢?”
一远离苏嬷嬷的视线,平兰立刻压低了嗓子,急得用拇指使劲掐着自己的虎口。
“小声点!上个月,就有个嘴硬的丫头,顶撞了苏嬷嬷一句,你猜怎么着?”
“被嬷嬷叫人用泡了水的竹篾子,抽烂了脚心!那血啊,溅了三尺多远!”
沈清歌踢开路旁一块碍事的半截断砖,语气淡淡:“宫里的青砖,倒是比外头的地面,都要滑溜些。”
“嘘——”
平兰脸色一变,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前方拐角处,两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太监,正挑着木桶迎面走来。
桐木桶盖随着他们的脚步,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一股浓烈的酸腐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飘了过来。
其中一个太监瞟了沈清歌一眼:“新来的?”
平兰赶紧把沈清歌往自己身后挡了挡,陪着笑脸:“劳烦两位公公,这是苏嬷嬷让送去北三所当差的。”
另一个太监,从袖管里摸出几粒瓜子,嗑着。
“喏,茅房后头第三间就是,手脚麻利点儿啊。”
几片瓜子壳,轻飘飘地落下来,黏在了沈清歌的裙摆上。
平兰趁太监不注意,悄悄替她拂掉了。
那扇掉漆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如同实质般,劈面撞来。
屋子角落里,三十多个雕花的木制恭桶,歪歪斜斜地堆叠在一起,紧挨着布满霉斑的墙根。
无数黑压压的蝇虫,在桶口附近盘旋飞舞,结成了一团团令人头皮发麻的黑云。
平兰拿起墙角的木瓢,在旁边的大陶缸里舀水,瓢沿磕在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先用香灰盖上三层,压住味儿。然后用鬃毛刷子,蘸着碱水,顺着木头纹路刷……”
平兰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
腕子上,戴着一只样式简单的银镯子。
她拿起刷子,作势就要帮忙:“我帮你一起。”
沈清歌伸手,按住了她舀水的手。
“你这镯子,成色看着还很新。泡在这碱水里,糟蹋了多可惜。”
平兰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背。
“这是……我娘当年给我的嫁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撩起自己的袖管。
在她的左小臂内侧,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颜色暗沉的烫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