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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立夏

虽然学校还未公示,但李观棋被保送清华大学的消息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

林鹿是最先知道的。她高兴,骄傲,羡慕,也有一点点伤感。尽管李观棋还是会继续来学校上课,两个人每天都能见面,可随着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离别也被提上了日程。

姜冬也明白林鹿最近为什么总是趴在课桌上出神。她偶尔也会在做完一道很耗时间的难题之后抬起头往窗外看,即使半边天空都被晚霞的金色光辉染红,也遮不住校园里生机盎然的绿意,干枯的树枝早已迎来新生,风里的热意预示着这座城市又将迎来一个万物繁茂的盛夏。

这时候她才惊觉:啊,时间过得好快。

今年的立夏是周四。上周末,天气就热了起来。白天学生们频繁地去小卖铺买冷饮,到了晚上,教室里风扇“呼呼”地转,但依旧很闷热。

高三上周举行全市联考,这两天各科老师都在讲试卷,晚自习稍微轻松了,周三晚上,江祁比平时回来得早。

只有客厅有空调,姜冬也把小饭桌上的杂物收拾干净,和江祁一起在客厅写作业。酒窝现在很亲人,它的脑袋靠在江祁的胳膊上,爪子却在姜冬也的试卷上捣乱,她索性不写了,捏着笔逗猫玩。

耳边只剩下猫的“呼噜”声,江祁的左手被猫压得有点僵了,他动了一下,发现姜冬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把客厅的照明灯关掉。桌上还有两盏台灯,他看了看时间,23点35分,还有10多分钟,于是又回去坐下了。

姜冬也睡得很香,猫从她的手边跳到沙发上,她都没有醒。

江祁觉得光线还是有点刺眼,又关掉了一盏台灯。对面的姜冬也忽然动了,江祁以为她被惊醒了,他的手放在台灯的开关上。

过了一会儿,她除了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两条黑线没什么别的反应,江祁松了口气。他想:刚才大概是猫尾巴碰到了她的脸,她觉得痒。

家里静悄悄的,江祁学着姜冬也睡觉的样子趴在试卷上,脑袋枕着胳膊。

过了五六分钟,她换了只手枕着,脸朝向台灯的方向,江祁也学她的样子。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那颗颜色浅浅的鼻尖痣很漂亮,两道黑笔印像猫的胡须,江祁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他动作很轻地拿起手机,打开相机后举高,给他和姜冬也拍了张合照。起身前,他忽然想起少了点什么,一只手把猫抱起来放在桌上,又拍了一张。

时间差不多了,江祁回到卧室把他藏在书包里带回来的蛋糕拿出来,插上蜡烛。

“小也,醒醒。”

姜冬也睡眼惺忪地从胳膊里抬起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也什么都没看清。下一秒,唯一的光源消失,客厅完全陷入黑暗。

她有些茫然:“江祁?”

在黑暗的环境中,按动打火机如此轻微的声响都很明显。

“我在你旁边。”

江祁的声音让她心安。

她揉揉眼睛:“停电了吗?”

“没有停电,是你的生日到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笑意。姜冬也刚想问灯为什么熄了,眼前就亮起一簇火光。

这簇光很柔和,两秒钟后,她反应过来,是打火机点燃了蜡烛,一根,又一根。

黑暗被驱散,江祁的脸也在越来越亮的烛光里逐渐清晰,姜冬也听到他说:“姜冬也同学,生日快乐。刚过0点,简单地许个愿吧。”

姜冬也还没有从这个毫无预兆的生日惊喜中回过神来,闻言,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想要实现的愿望可太多了,可闭眼之后,她心里想的只有江祁。

接下来的一切按部就班:许愿,吹蜡烛,切蛋糕。

在酒窝举起爪子即将一巴掌拍在蛋糕上的危险时刻,开完灯回来的江祁眼明手快地把它抓起来抱在怀里,坐到姜冬也这边的沙发上。

她先回家,已经洗过澡了,身上穿的是去年夏天他给她的那件在洗衣机里被染色的T恤。这尺码他穿着合适,她穿着就显得过于宽松,手抬起来放在桌上的时候,他能从宽大的袖口看到里面那一件的颜色。

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疯狂地涌上他的大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半个月前在泳池里,他看着那一滴水从她的脖子往下淌,最终没进胸口的过程,画面自动被放大,放慢。

几根蜡烛的热度仿佛就让空调的制冷失效了,一股燥热感在身体里乱窜,要不是因为突然去阳台透气的行为太过怪异,江祁几乎要一跃而起。

他扭头看向别处,被红晕占据的耳根暴露了他在那一瞬间有过的可耻念头。他越是逼迫自己快点忘掉刚才看到的,那短暂的一瞥就越像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甚至牵出了他曾经在某个夜晚做过的湿热的梦。早上醒来后,他一边庆幸,庆幸那些荒唐莽撞的亲密举动只是梦,一边又有种奇怪的失落感,失落那只是梦而已。

停,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江祁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姜冬也把蜡烛放到纸巾上,舔了下手指上沾到的奶油,准备切蛋糕:“你先告诉我,什么是人生赢家?”

她还记着这个事。

江祁看着她眼神里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普通人能平凡地过完一生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做赢家。有人家财万贯,名利双收;有人一无所有,自由洒脱,两者之间谁是赢家呢?”

姜冬也想了想,谁知道风光背后有没有阴影,谁又能确定处在阴影里的人不是正奔向阳光:“得者有失,失者有得。”

江祁点头:“所以,人生赢家并不是要多么风光,对我来说,我能成为我想成为的我,而不是成为别人希望并且期待我去成为的‘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就是人生赢家。我想做的事可以是拥有奢侈的8小时睡眠,也可以是去维护世界和平。”

渺小又伟大的梦想。

“那你想做什么?”

“每个人生阶段不一样。”

“现在呢?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在盛夏到来时,在深夜凌晨,在月亮落下之前,在你看向我的瞬间,在此刻,和你接吻。

姜冬也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头深邃,眼尾微微上翘,笑着的时候弯成月牙,明亮温柔,林鹿说她这是桃花眼。

被她的眼睛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祁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会说话的眼睛。

他在她的手机里看过她父亲的照片,父女俩并不相像,她应该更像她没有见过面的母亲。

江祁在姜冬也的眼睛里看到她的开心和期待,大概猜到了她的生日愿望和他有关。

奶油甜腻的香味融进空气,他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她靠近,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也在靠向她。

一场来势凶猛的暴雨撕碎了夜幕下的寂静,雨水如珠帘般砸了下来,窗外巨大的响声唤醒了江祁朦胧的神思。

他第一反应是应该停下来,然而下一瞬,整个客厅陷入了黑暗。

理智与放纵的天平还未从倾斜的状态回到平衡的状态,就断裂了。

雨势越来越大,姜冬也听到江祁笑了一声,他说:“这次是真的停电了。”

“没关系,我……”

她想说,她的台灯是充电式的,可以应急。

她能感觉到他频率明显不正常的呼吸,像蜡烛的火焰。

轻如羽毛,却如同一场暴雨迎头而来,将她砸得昏昏沉沉。

空调断电后停止了运转,外面燥热的空气疯狂地从姜冬也关窗时留着通风的那条窄小的缝隙往屋里涌,屋里很快变得潮湿闷热,缺氧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现实和梦重叠又分开,她的回应竟然让梦里那些场景全都有了真实感。身体撞到桌角,碰倒了桌上的什么东西,江祁无暇顾及蛋糕是不是被毁掉了,跨过那道无形的界限之后,他放弃了挣扎,将绅士风度、家教、修养以及早就不存在的理智抛到脑后,沉迷在这个失控的黑暗里。

直到两个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江祁回过神来:“磕到哪儿了?”

“我没事。你还好吗?”姜冬也凭着对周围所有东西摆放位置的熟悉,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站起来。

“你还好吗?”她不确定地问,声音很低。

“没事。”江祁“喀”了两声,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摸到桌上的台灯,按下开关。

刚才被碰倒的是花瓶,瓶口倒在蛋糕上被粘住了才没有掉到地上摔碎。

江祁无奈地看向姜冬也,四目对视,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发酵,只一秒,两个人就各自看向别处。

他去把阳台的门打开,雨势缓和了许多,但屋里还是热。

江祁回到桌边,抽了张湿巾,耐心地把花瓶上的奶油擦干净:“还有一半,将就着吃一口?”

“我们分着吃吧,我尝过了,很好吃。”姜冬也拿起一个叉子递给他,“不切了,就这样吃?”

“嗯。”江祁点头。

他是不爱吃甜食的,但他心里尚未平静,更担心刚才的事会让姜冬也不高兴,于是借着吃蛋糕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偷瞄对面的姜冬也,一次,两次……即使被她抓到,他被迫收敛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会落在她的脸上。不知不觉,他吃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雨还在下,风里却没有一丝凉意。

姜冬也刷牙的时候,江祁拿着台灯站在门口给她照明,等她用手接了一捧水浇在脸上,简单地洗了洗,他又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回房间。

她突然转身,距离很近,台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的耳朵很红。

刺眼的灯光让姜冬也闭了下眼睛:“你跟着我干吗?”

江祁连忙把手里的台灯放低一点:“我怕你看不清,撞到什么东西。台灯给你用,我用手机就行了。”

水降温的作用很微弱,姜冬也的脸颊依然有股灼烧感,刚才在浴室里,她都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回房间就睡觉了,你还没有洗澡,你用吧。”

“好。”江祁没有纠结这种小事。

江祁:“你……”

姜冬也:“你……”

短暂的沉默期间,江祁把台灯的软管灯杆拧成了麻花,姜冬也看着,好想笑:“你先说。”

江祁极为少见地欲言又止——他在她面前,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那我先说。”姜冬也其实伪装得一点也不自然,她到现在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你明天早上可以载我去学校吗?我的自行车爆胎了。”

江祁想都不想:“没问题,你不用早起,我等你一起出门。”

他停顿了几秒,才说:“我刚才是想说,你的头发乱了。”

姜冬也:“……”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地上滚过:“很难看吗?”

“怎么会难看?”江祁抬起手,顺了顺她耳边凌乱的头发,“这是我弄的,我拿梳子给你梳一梳?”

“打结了?”

“应该没有,我没那么用劲。”

她今天晚上不会失眠吧……

“我就这样睡,明天早上再梳。”姜冬也转身进屋。

在她关上门之前,江祁只来得及说一句:“晚安。”

雨声变小,有风从阳台吹进来,江祁摸着嘴唇,唇角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

这场骤雨迎来了盛夏。

下午的体育课上,一个同学扭伤了脚,老师和班长陈琛都去了医务室,体育委员让大家自由活动。

姜冬也和林鹿坐在树荫里看男生们打篮球。都快下课了,男生们一共就没进几个球。林鹿看着着急,她在熟人面前爱“挑事”的那股劲又上来了,大言不惭地吹嘘姜冬也闭着眼睛都能进球。

高三年级从早上开始就一个班接一个班地来操场拍毕业照,一班在顶楼,是最后一个拍照的班级。

任课老师、年级主任还有校领导都已经坐好了,一班班主任张重在给同学们排位置,女生在前,男生在后。

江祁和李观棋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侧,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一阵起哄声从球场的方向传过来,江祁侧首看过去,林鹿正站在一群男生的旁边,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江祁看到她把篮球扔给了姜冬也,姜冬也一副骑虎难下的模样,抱着球走到三分线外,背对着篮圈,先回头看了一眼篮圈的位置,然后随意地把手里的球往后一抛,竟然投进了!

男生们激动高亢的惊讶叫声盖住了篮球落地的声音。

本来大家都不当回事,林鹿平时就爱睁眼说瞎话,体育委员同意打这个赌也只是逗她玩而已,谁都没想到姜冬也真的把球投进了,还是背投三分球。

男生们喊着这肯定是运气,是巧合,有本事再来一次。

姜冬也站着没动,林鹿把球捡回来,两个人小声“密谋”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姜冬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投进了一个球,林鹿甚至没有让开位置。

坐在地上压腿的男生直接跳了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姜冬也四投三中。

欢呼声此起彼伏,林鹿得意扬扬,在场的男生们震惊得说不出话。体育委员不服输,让姜冬也再来一次,姜冬也摆摆手,说她这是新手光环,再来就要露馅了。

“是李观棋和江祁,他们在拍毕业照呢。”林鹿拉着姜冬也的胳膊晃了晃。

姜冬也看过去,一班所有的同学都穿着校服,但她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江祁。

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

摄影师让左边的同学再往里站,第二排的女生往前补一个,江祁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笑着朝姜冬也竖大拇指。她刚才真是又帅又酷,体育委员可能会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抓着头发反复地念叨“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她那几个球够她们班的男生在外面吹好几年了。

距离有点远,林鹿眯着眼睛,好奇地自言自语:“江祁校服上的是什么东西?是花吗?还是粉色的。”

“我看看。”姜冬也抬起一只手挡太阳,她看清了,江祁放在校服T恤胸口左侧口袋里那个粉色的东西是她去年送他的羊毛毡小猪。

林鹿左右看了两眼,周围没有老师,她悄悄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小也,你往前站。”

姜冬也转过身:“这样可以吗?”

林鹿躲在树后面,不方便调整摄像头:“你再退两步,往左一点,多了!往右……行了,行了,我多拍几张。”

姜冬也走到树下:“我给你拍。”

林鹿把手机给她,仰起脸:“帮我弄弄头发。”

姜冬也用手拨了拨林鹿的刘海:“好了,你站过去吧。”

摄影师拍完,原本站得整整齐齐的同学们散开了。林鹿朝一班的方向跑过去的时候,姜冬也就在抓拍。透过手机屏幕,她能看出,李观棋虽然表面不冷不热的,但还是配合林鹿,让她拍到了他和林鹿的合照。

林鹿喊了声“小也”,姜冬也从树干后面伸出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

李观棋在跟林鹿说话,江祁正往姜冬也的方向走。姜冬也把镜头对准他,刚按下拍摄键,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种语言形容不出的感觉。

江祁自然地把她头顶上的一片树叶拿开:“我们这周放假,你下课后在教室里等我。”

“嗯。”姜冬也余光瞟向坐在江祁胸口的那只粉色小猪,“我明天去小姨家吃饭,晚上在她家住一晚。”

“那我明天把酒窝带回家。”江祁摸了摸兜里的羊毛毡,“它坐这儿晒晒太阳。”

姜冬也忍不住笑。

江祁递给她一盒柠檬茶:“你跟谁学的投篮?”

“我不告诉你。”一股后知后觉的羞耻感让姜冬也耳根发烫。

林鹿大声喊:“小也!上楼吧!”

姜冬也趁机溜了。

五月份的时间过得很快。高考前最后一周,江正津想让江祁回家住,他请个司机每天早晚接送江祁上下学,家里的两位老人也赞同。江祁再让人放心,高考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江祁心态稳,还是照常住在出租屋,打算考完再搬。

高一和高二的学生自发地为高三考生加油,姜冬也在广播站播完最后一份稿子才回教室收拾东西。

高考前一天晚上,江祁还在学习,他房间里的灯一直亮到了10点。

姜冬也定了4个闹钟叫醒自己。考试的人是江祁,但她比江祁紧张多了,做好早餐后自己先吃,觉得没问题再给江祁吃。他去考场,她在家里坐立难安,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

第二天还是一样。下午最后一科,她提前去学校门口等江祁。林鹿也在——李观棋虽然保送了,但还是参加了这次高考。

林鹿在人群里看见了她认识的人,拉着姜冬也过去打招呼:“郑奶奶。”

郑奶奶笑得很慈爱:“鹿鹿,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给李观棋和江祁加油。”林鹿从不藏着掖着:“小也,这是李观棋的奶奶。郑奶奶,这是我的好朋友,姜冬也,她也是李观棋和江祁的朋友。”

姜冬也大大方方地问好:“奶奶好。”

“你好。”郑老太太介绍自己身边的两位老人,“这是江祁的爷爷奶奶,他们在家等得着急。”

他们都很和蔼可亲,等双方打完招呼,林鹿说:“小也和江祁是室友,平时相处得可好了。”

何荣慧惊讶地看向姜冬也:“你就是江祁的合租室友啊,他提过好几次,你叫小也是吧,谢谢你照顾江祁。”

姜冬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也很照顾我。”

“他们互相照顾。”林鹿笑道。

李观棋提前20分钟出考场,没多久,江祁也出来了。隔着拥挤的人群,他看到爷爷奶奶和姜冬也正聊得热络,看得出来,爷爷奶奶都很喜欢她。

各个考场陆陆续续有考生交卷,有人像是终于从痛苦中解脱一般轻松地跑出来,有人愁眉苦脸还没见到等在校外的家长就哭了。

高考这场个人战的胜者必定拥有绝对的实力,能获得运气加成的人只是少数。时间不会停止,今年的结束就是下一年的开始。

姜冬也在生日那天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祈祷江祁这三年的辛苦能有一个好结果,此刻依然如此。江祁和李观棋在被记者采访,她在镜头拍摄不到的位置再次许愿,希望这盛夏的风和傍晚的日光都为他加冕。

何荣慧和老伴看到江祁走过来,连忙迎上去抱了抱他:“叫上你的两个同学,还有观棋,我们一起去吃顿饭。”

“等等骆燃。”江祁回头往学校里看。

骆燃远远地朝江祁挥了下手。

江爷爷去开车了,江祁站到姜冬也的身边,为奶奶介绍她:“奶奶,她就是姜冬也。”

“奶奶认识,我和小也都聊半个小时了。”何荣慧心里跟明镜似的。每年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的高三学生比比皆是,但周末不回家住的很少,她在昌宜这半年,江祁就没在家住过几次,每次回家吃完一顿饭就往出租屋跑。

出租屋住得再舒服能有家里好?

他在家待不住,说明什么?

说明那个出租屋里有他惦记的人。

其实何荣慧早就想去出租屋看看,给江祁洗洗衣服,整理房间,或者添一些生活用品,顺便认识一下跟他合租的女孩子。江正津知道以后让她别去,她当时就有点生气,问江正津有没有发现江祁有早恋的苗头,还批评他这个当父亲的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只顾自己,一点都不关心江祁,一年半载都不去看江祁一次。在何荣慧看来,江祁虽然不是江正津亲生的,但他来了江家,那么他永远都是江家的孩子,即使江祁内心没那么敏感,甚至能当众讲自己在福利院的事,那段日子并不是他不想提及的痛苦回忆,他好像根本没有叛逆期,江正津也不能这样,有了女朋友就不关心儿子了,毕竟高年这一年是很重要的人生节点,别的家长又是接送又是陪读,各种营养餐都搭配好,就差24小时待命了,江正津倒好,百分百散养。

江正津听完就笑了,无奈地跟母亲解释不是这么回事。

江祁是江正津带大的,血缘关系并不是亲情唯一的纽带,江祁离开福利院后,父子俩相处的每一天都比所谓的血缘关系真实牢固。江正津比任何人都了解江祁:他知道分寸,也知道人生的每个阶段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何荣慧被说服了,江祁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和江正津挺像的,亲生的都未必能长成他这样。

所以刚才听到姜冬也的名字时,何荣慧即使对她再好奇,也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让小姑娘不自在。

她说她是江祁的同学,那就是同学吧。

何荣慧揽住姜冬也的肩膀:“小也,别跟奶奶客气,我们一起去吃饭,不会太晚的,最多两个小时,吃完让江祁送你回家。”

姜冬也看向江祁,用口型问:合适吗?

江祁不露痕迹地点了下头。

“谢谢何奶奶。”姜冬也不是扭捏的性格,“骆燃出来了。”

何荣慧笑着说:“他看着还挺高兴,说不定是超常发挥。”

“他这几个月学习很努力,还被老师表扬过。”

“是吗?这孩子也不错。”

江正津虽然没来,但他提前订好了位子,3个老人和5个孩子,刚好一张大桌。

林鹿和骆燃住同一个小区,饭后,李观棋跟奶奶一起送他们回去。何荣慧和江老爷子上车了,江祁和姜冬也并排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车平稳地汇入车流后才往前走。

昌宜各个学校的考生在街上随处可见,今晚注定是一个狂欢夜。

目睹一个男生站在天桥上嘶声大吼之后,姜冬也更是觉得江祁情绪稳定,他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和平时月考完没什么区别。

姜冬也问:“你什么时候搬走?”

有人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迎面而来,江祁把姜冬也拉到里侧:“月底再搬吧,这些天我住家里。”

“嗯,你可以拥有8小时睡眠了。”

“是啊,我也可以在你下晚自习之后去学校后门等你放学了。”

江祁说到做到,姜冬也每天晚上放学之后都能看到他,他要么骑车,要么陪她坐公交车,周五下午还会带她去公园转转,把她送到家之后,有时候蹲在客厅逗逗酒窝就走了,有时候会住一晚。

他最近在学车,肉眼可见地晒黑了,他站在书桌旁弯着腰给姜冬也讲题的时候,她能看出他脖子上衣服领口处的黑白分界线。

考完第二天,高三(1)班就有同学在班群里分享答案,别人都在估分,江祁在准备告白。别人都去旅游了,他还在准备告白。

有一天他在山上待了一夜,只为了拍星空,早上回到家,一觉睡醒后就坐在电脑前,把他拍摄的那些照片合成了一张梦幻的星轨照片。

这还不算什么,有天下午江正津提前下班,竟然发现他在家里“织毛衣”。

江正津忍俊不禁,调侃道:“三伏天织毛衣,儿子,你到底是多没把握?不会还要等到冬天再开口吧?”

“这是羊毛毡。”江祁话音未落又被扎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想:不知道姜冬也去年被扎过多少次,吃饭的时候都捏不住筷子。

“什么东西?”江正津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江祁的手机在播放教学视频,江正津看了一会儿才理解,原来是个玩具,“现在的小女生喜欢这个吗?”

江祁说:“她喜欢,别人我不知道。”

“你准备做个什么?老鼠?她应该不会喜欢老鼠,你奶奶看到估计都会害怕。”

“是猫……”

“不好意思。”江正津是真看不出来那一团棕色的东西是猫,明明像只耗子,“你还得多练练,熟能生巧。”

上楼前,江正津放下茶杯:“对了,你徐乔阿姨想给你过生日,24号那天,我们两家人见个面,吃顿午饭,顺便为你庆祝一下,不会耽误你晚上的事。儿子,爸爸提前祝你告白成功。”

6月24号中午12点出高考成绩,当天也是江祁的生日。

他是在6月24号被江家领养的,那是7岁的江祁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林鹿研究了一阵星座之后就自称神婆,算出了几个好日子,可江祁没有任何行动。她本来以为江祁是个“忍者”,能再忍一年,然而她无意间从李观棋口中得知江祁6月24号过生日。

好了,这次没错了。

江祁只要不是一根木头,肯定就是这天。

下周期末考试,所以这周五的中午学校就放假了。林鹿有父母来接,班里这时只剩下几个打扫卫生的同学,她还在座位上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林鹿艰难地把水杯塞进已经很满的书包:“小也,这么多书,你搬得动吗?”

姜冬也在讲台上擦黑板:“有人来接我。”

“谁呀?”林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但装不像,她可太想知道江祁打算怎么过这个生日了。

姜冬也扭头笑了一下:“我小姨和外公外婆呀。”

林鹿:“……”

江祁不来?

“啊?”林鹿开始自我怀疑,难道她又猜错了,“你们家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姜冬也在昨天晚上接到徐乔的电话的时候就很开心:“我小姨要带我们去见她的男朋友,这是两家人第一次见面,外公和外婆可重视了,我也有点好奇。”

“你要有小姨父啦。”

“嗯,嗯,如果双方的父母都很满意,他们应该就会考虑结婚了。我小姨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孤孤单单的,终于遇到了合适的人。”

“恭喜,恭喜,希望我能早点吃上小姨的喜糖。”林鹿心想,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好事都赶在一起了,“那江祁怎么办?你们这顿饭要吃多久啊?”

姜冬也当然记得今天是江祁的生日:“他下午才有空,说晚上去找我。”

林鹿顿时了然于心:“晚上好,晚上没人打扰。”

姜冬也打扫完教室之后和林鹿一起下楼。徐乔的车停得远,但人在校门口,远远地看到姜冬也就走了过去,从她的手里接过一摞课本,外公帮她拿书包,外婆拿着扇子给她扇风,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

和林鹿告别后,姜冬也跟着小姨一家上了车,先回出租屋去放东西。

路程短,但是堵车很严重,一行人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姜冬也拿钥匙开门:“外婆你渴吗?”

老太太让她别忙活:“我不渴。歇一会儿,咱们就去吃饭。”

“这就是你去年冬天捡的那只流浪猫啊。”徐乔一进屋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客厅跑进了房间。

姜冬也把东西放到桌上,笑着说:“嗯,它叫酒窝,有一点点怕生。”

“挺活泼的,名字也可爱。”徐乔递给姜冬也一个白色的纸袋——她还穿着校服,“小也,我上周和朋友去逛街,在商场里看到一条很漂亮的裙子,你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姜冬也没跟徐乔客气:“谢谢小姨,那我现在去换。”

“你慢慢换,不赶时间。”

老太太发现阳台上挂着两件男生的球衣,眉头皱了起来。

徐乔解释道:“以前是时昶在这儿住,去年暑假他搬走了,后来小也又找了一个合租室友,好像是今年参加高考。这附近几栋楼基本都是这样,男生女生住在一起也不奇怪,都是为了上学方便,省点时间用来休息。小也这么大了,有分辨能力。”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男生从小就不学好,跟姜文博一个样。”

“爸,别提那个人。”

老太太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正处在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住在一起不安全:“乔儿,你联系一下房东,我给小也把房租交了,让她不要找人合租,你爸担心得也没错。”

徐乔顺着母亲:“行,这事交给我。小也下学期就读高三了,我有空多来看看她。”

姜冬也换好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徐乔买的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经典款式,并不会显得夸张,姜冬也本来就长得好,她这个年纪穿什么都好看,皮肤又白又亮,干干净净的,人也爱笑,忽然换了穿衣风格让人眼前一亮。

“真合适,小也,你越来越漂亮了。”徐乔毫不吝啬地夸赞。

姜冬也嘴甜:“我像小姨,小姨这么美,我肯定不难看。”

徐乔笑着搂着外甥女出门。

在车上,姜冬也小声问:“小姨,一会儿我叫‘叔叔’还是叫‘姨父’?”

徐乔说:“都行。”

刚过红绿灯,男朋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徐乔戴上耳机:“我接到我的外甥女了,正好,她刚才问我,是叫你‘叔叔’还是‘姨父’,你觉得呢?”

姜冬也什么都听不到,但明显感觉到徐乔脸上的笑意是幸福的笑。

徐乔看了姜冬也一眼:“叫‘叔叔’吧,咱们别让他高兴得太早。”

姜冬也明白了:叫“姨父”。

10分钟后,车开进停车场,一家人乘电梯上楼,姜冬也走在后面。拐过转角,她看到一个穿得很正式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就是小姨的男朋友吧,好年轻呀,而且很帅。

江家人来得早,已经点好菜了。

姜冬也跟着徐乔往包间里走,在江家二老转身时,她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叫人。

何荣慧和江天明在看到姜冬也时也愣了一下,但他们阅历丰富,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像初次见面一样亲切。

第一次见面双方难免有些尴尬,互相介绍完之后坐下来寒暄,两家的长辈都很健谈,聊得融洽,只有姜冬也不在状态。

刚才那一瞬间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仿佛一场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无处可躲也来不及躲,从头到脚被淋得湿透,狼狈不堪。

她被动地接受了一个信息:小姨的结婚对象是江祁的父亲。

徐乔看外甥女在发呆,摸了摸她的手:“小也,是不是空调太冷了?”

姜冬也回过神来,挤出一抹笑:“不冷……”

江正津的目光从女朋友的身上转移到姜冬也的脸上:“大人们聊的话题小孩儿都不感兴趣。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他去洗手间了,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应该聊得来。”

姜冬也旁边的空位子是留给江祁的。

徐乔问:“小江考得怎么样?”

江正津挑了下眉:“699分,上南大没问题。”

徐乔惊讶地说道:“这么高的分啊,小江真厉害!我们家小也明年考。”

江正津看着姜冬也,笑得温文尔雅:“怎么一直看着我?哪里不满意吗?你的意见对你小姨来说很重要,对我更重要,你悄悄说,我看看能不能现在就改。”

姜冬也“喃喃”自语:“江叔叔有点眼熟……”

江正津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但还是笑着的:“刚才还叫我‘姨父’,看来是真的不满意。”

姜冬也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只是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祁搬到出租屋的那天,她确定她没有见过江正津,只隔着门听到过他们说话。

现在她越看这位江叔叔越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包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江祁刚要打招呼,话音还未出口,人就僵住了。

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仿佛有了实感,轻轻敲击着她的心脏,姜冬也不敢抬头看他,她放在腿上的手把漂亮的裙子攥出了褶皱,怎么都抚不平。

这场无形的盛夏骤雨不仅把姜冬也淋湿了,也把江祁打得措手不及。

江正津开口介绍儿子:“他叫江祁,比你大一岁。”

姜冬也低声道:“姨父和江祁长得好像,都有酒窝。”

很多年前,江正津在南川福利院选中江祁最大的原因就是一个小女孩儿无心的一句话:“叔叔,你和那个哥哥长得好像呀,你们都有酒窝,他的在左脸,你的在右脸,你们一人一个,合在一起就完整了。”

在决定要领养一个孩子之后,江正津不止一次去过福利院,前几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那些孩子。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有个小女孩儿特别爱笑,长得漂亮,性格也活泼,跟谁都能玩到一起,但是院长告诉他,这个孩子有点特殊,之前也有两对夫妻想要领养她,她都不愿意,要等她的爸爸来接她。

福利院里健康的孩子一大半都是女孩儿,被丢弃的孩子哪儿还有家,但她固执地相信父亲会来接她回家,如果不是她的父亲,条件再好、再真心实意的人都带不走她。

江正津听完,还是想试试。

他用一册儿童漫画绘本就跟小女孩儿熟悉了,之后的几周,他每次来福利院,她都第一个跑到门口迎接他。他以为他已经被她接受了,然而当他提出带她回家时,她想都不想就摇头,说自己有家。

江正津无奈,只好放弃,在他准备离开福利院时,小女孩儿拉着他的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小男孩说:“叔叔,你和那个哥哥长得好像呀,你们都有酒窝。”

江正津因为这句话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儿。

院长说男孩儿上个月生病了,所以江正津来的时候没有见到他。

小女孩儿做了个滑稽的鬼脸,男孩儿被逗笑了,江正津看到他的左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大概这就叫缘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服务生推着蛋糕走到江祁的身后。

江祁猛地回过神,目光在姜冬也的身上又停留了几秒钟才缓缓移开,礼貌地向徐家的长辈问好。

徐乔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江祁,生日快乐。”

江祁双手接过礼盒:“谢谢阿姨。”

徐乔笑笑:“不客气,恭喜你考了个好成绩,可以去你理想中的学校读书。这是我的外甥女,你们俩坐一起。”

江正津也从身后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礼盒:“巧了,我买的也是这个品牌的手表。小也,这是姨父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喜欢。”

姜冬也觉得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她看向徐乔。

徐乔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收下吧。”

“谢谢姨父。”

“打开看看。”

姜冬也在拆礼物,徐乔侧头靠向江正津跟他说话:“你竟然跟我买得一样。”

江正津笑道:“我们心有灵犀。”

徐乔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巧合而已。”

江正津心想:可能还有更巧的。他试探着问:“小也小时候是不是在南川福利院待过?”

“你怎么知道?”徐乔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过这件让父母一想起来就气得心梗的事。

这下江正津心里有数了,他拿出手机,用10分钟找到了一张旧照片。

这张照片是在南川福利院拍的:江正津牵着江祁,旁边是福利院院长,那天的天气很好,照片还拍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她歪着头笑,一只手举着五彩斑斓的小风车,另一只手对着镜头比“耶”,放大照片能看到她的鼻尖上有颗痣。

徐乔看着照片愣神时,江正津的视线再一次落到姜冬也的脸上。

“天哪!”徐乔的惊叹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江正津说:“小也,我们是见过面。”

姜冬也有些茫然。

她只想起来她去年在江祁的房间里看到过江家的全家福,但也只是照片,她真的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江正津本人。

江正津把手机拿到姜冬也的面前:“你看,这是不是小时候的你?”

姜冬也先把手表放到一边,拿着手机,认真地看这张被放大的照片:“小姨,这是我吗?好像……是我……”

江祁看过去的时候,姜冬也的手碰到了手机屏幕,照片恢复到正常大小,她也看清了完整照片上的所有人。

站在江正津身边的江祁和江祁书桌上那张全家福里的他差不多大,姜冬也认得出来。

手机被传到了四个老人那里,在江正津讲清楚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之后,两家人既惊喜又感动,说这是天定的缘分。

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姜冬也今天第一次看向和她同样沉默的江祁。

她想起他们去年刚认识的时候,他上楼帮她修水管,水管里的水突然喷出来,她在混乱的小厨房里发现他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

应对这种不知道如何面对但又不能逃避的场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埋头吃东西,姜冬也从第一道菜吃到最后一道菜,最后还吃了一块蛋糕。

“我们去喝茶,晚上看话剧。”江正津以为江祁今天状态不对劲是因为心里想着别的事,就没有让他跟着去:“江祁,你早点把妹妹送回家,她下周有期末考试。”

“妹妹?”

“小也比你小一岁,不是妹妹是什么?”

江祁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先走吧。”

姜冬也站起身目送他们离开,包间门关上后,她才放松身体。这顿饭吃得一点都不轻松,她为小姨高兴,也为江祁考了高分高兴,在知道自己和江祁曾经在同一个福利院待过之后更高兴,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认识了,整顿饭,她除了吃东西就是在笑。

江祁则相反,长辈们都离开后,他毫无顾忌地迎上姜冬也的目光,这会儿眼里才有了点笑意。

两个人看着对方,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笑。

江祁唯恐自己晚了一步,一路上一秒都不敢停直接追到游泳馆的那天,骆燃告诉他,姜冬也甚至连开口表白的机会都没有给骆燃之后,紧接着又问他知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知道,是庆幸,是如释重负。

此刻,他眼里的笑是无奈,是不知所措。

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他本来应该很开心。

桌上放着两块同款手表。姜冬也靠着椅子,高高地仰起头,看着头顶漂亮的水晶灯:“再待一会儿吧,我撑得走不动了。”

“嗯。”江祁继续吃着盘子里的蛋糕,虽然他尝不出甜味,“我几年前看过那张照片。”

姜冬也低声说:“好奇妙呀,江祁,10年前,我们在同一个福利院,每天吃着同样的饭菜,用同一批捐赠品;10年后,我们一起住在出租屋,每天走同一条路去学校,穿同一个工厂生产出来的校服。”

10年前,她的一句话让江正津注意到了他,从此,他有了一个新名字,也有了家人。

10年后,他们因为江、徐两家的这桩亲事,即将成为一家人。

江祁在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几年后他会来到照片里的人身边,和她一起度过这漫长但又无比灿烂的一年。

他问:“在福利院的那些日子,你是不是记不清了?”

姜冬也点头:“嗯,都忘得差不多了。那一年我才6岁,只记得每天早上醒来身边都有很多小伙伴,虽然有人离开,但很快就会有新的小朋友来,屋子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江祁在南川福利院待的时间长,留在记忆里的画面更多,好的坏的都可以用一句“已经过去了”简单概括。

“别不开心,”姜冬也扬起笑脸,“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走走。”

她说走就走,江祁拿着东西跟着她出门。

“想去哪儿?”

“去能看到夏天的地方。”

和周围的城市相比,昌宜不算是很热门的旅游城市,但每年游客量也不少,虽然暑假才开始,但各个景区已经人满为患。

这个下午,姜冬也和江祁在公园放了风筝,去海边捡了蛤蜊。傍晚时分,两个人往山上走。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坡,体力好的人一个半小时就能爬到山顶。外地游客几乎不来这里,山上的大部分都是当地人。

山上小路多,每一条小路都通往大路,无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能到达最高处。

姜冬也今天是第一次来,不认识路,觉得跟着前面的人走应该没错。江祁看了下时间,已经6点了,距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他握住姜冬也的手,拉着她往前走:“走这边,路有点窄,但不绕。”

“你来过?”

“来过。”

“来干吗?”

路两边的树枝容易划到脸,江祁摘下黑色的鸭舌帽,回身把帽子戴在姜冬也的头上:“来许愿,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星,很美。”

姜冬也跟他开玩笑:“一个人看星星,真浪漫啊。”

“身上不是蚊子就是飞虫,还浪漫吗?”

“难怪你的脖子上有红点,原来是被蚊子咬的。你被蚊子咬得那么惨还在山上待了那么久,更浪漫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途中姜冬也不小心踩到一颗滑溜溜的石子,差点跪在地上,江祁就一直牵着她的手。

有人爬到半山腰就原路返回,越往上,路上的人越少,姜冬也仰起头,太阳光还有些刺眼。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爬山也不在江祁原本的计划之内。也许今天既没有晚霞,也没有星星,他们在山顶只能看到天色变暗的过程。

7:30,姜冬也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着天空和云被夕阳染红。

手心里的汗还没有被风吹干,心跳和呼吸在慢慢归于正常,姜冬也侧首看向旁边的江祁,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和帽子一样。他有很多件看起来十分相似的白T恤,每件之间都有细微的差别,她认识这件,这是她去年“赔”给他的。

山上树木繁茂,风一吹,满山的树叶都有回应。

他黑色的短发被风吹乱,发梢从眼前扫过,他短暂地闭了下眼睛。

她在他的右边,看不到他脸上的酒窝,其实她平时也不常看到,他左脸的酒窝只有笑得格外开心的时候才会明显。

很多快乐和幸福的时刻人们都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季春夏秋冬如电影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甚至还记得去年公交车站的那个雨天清晨,落在他书包上的那朵夹竹桃花是什么颜色。

她以后还会遇到像他这样的男生吗?

她不知道。

姜冬也看向远处:“太阳会不会就这样落山了?”

江祁递了瓶水给她:“太阳不落山,怎么看得到星星?”

“如果没有星星呢?”

“没有星星就看蚊子和别的飞虫吧,一样浪漫。”

太阳落山不是只有星星出现这一种结尾。

10分钟后,姜冬也等到了一场绝美日落。霞光像火一样,但极为短暂,几分钟之后,天空就被夜色笼罩,月牙形状的月亮早已出现。

姜冬也听到江祁叫她的名字,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的存在感比月亮都强,她没有扭头看他。

“江祁,高三这一年,我想专心学习。”

她如果再晚一秒钟,他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纸就会被江祁戳破,纸上破了洞,外面的风会吹进去,里面滚烫的热意也会漏出来。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江祁听得懂。

“好。”江祁站起身。

下山不赶时间,他们走大路,并肩而行。

这是这一个月以来,江祁送姜冬也回家第一次没有上楼,他在楼下看到二楼的灯亮起来之后才转身往巷子外走。

回到霞光路,江家只有他一个人,手机里有几十条生日祝福的消息,他坐在客厅全部回复完才上楼。

昨天订好、今天早上被送到家里的花依然很新鲜,书桌上的羊毛毡小猫是他从10来个成品里挑出来的,江祁把它和粉色小猪放在一起,转身走进浴室洗澡。

10点多,江正津带着父母回来了。

何荣慧在江祁的房门外敲门,门开后,老太太笑得慈爱:“怎么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玩?”

“我一会儿过去找李观棋。”江祁把毛巾搭在肩上,“话剧好看吗?”

“还不错,我和你爷爷都看得很入迷,你徐阿姨也说值得一看。”老太太坐到椅子上,“她父母挺好相处的,就是思想有点古板。”

江祁站在后面给她按摩:“怎么了?他们介意我爸是二婚?”

何荣慧笑了笑:“这倒没有。下午我们在茶馆聊了许多,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很传统,不太能接受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东西。”

江祁明白老太太想说什么:“奶奶,我知道分寸。”

花还在,何荣慧就猜到她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小也这孩子又漂亮又懂事,我是真的喜欢,她跟你有缘分,跟你爸也有缘分。”

江祁也笑:“注定要成为一家人。”

“找时间去出租屋把你的东西搬回来,咱们回南川。”

“嗯,您早点休息。”

凌晨1点,李观棋被江祁的电话吵醒,一时间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兴奋得睡不着,还是被拒绝了伤心得睡不着。

李观棋把自行车从车库里搬出来,江祁扔给他一瓶水,踩着脚踏一言不发地从他的身边骑了出去,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骆燃月底去了加拿大。他考得不算好,但过分数线了。

这是高三考生最漫长的一个暑假,足足有3个月。林鹿羡慕死了,她和姜冬也只有短短20天假期,八月初就要回学校上课。这一个月,她们几乎每天都跟江祁和李观棋在一起,和以前的周末一样,去看他们打球,去鬼屋,去玩密室探险……把昌宜玩了个遍,有时就窝在家里吹空调,或者组团打游戏。时昶回来后偶尔也会请他们吃饭。

姜冬也考进了一班,一班的班主任还是张重老师。

拐进巷子后,江祁放慢脚步:“张老师看着很严厉,其实不凶,他很护着自己班里的学生,而且有一个有趣的灵魂,你明天见到他就知道了。”

姜冬也捧着一大杯加冰去糖的奶茶:“他应该不记得我了……吧?”

“那可说不准,”江祁笑了笑,“毕业6年的学生回学校看他,他都记得名字。”

小吃店还在营业,江祁看里面没什么客人,椅子都空着,问姜冬也:“饿吗?吃点夜宵?”

姜冬也靠近他,小声说:“这家换老板了,只是还没有换招牌,我吃过一次,味道很一般。”

“那算了。”江祁和水果店的老板很熟,路过时聊了几句。

路灯坏了一盏,树下没有灯光,姜冬也抬头往天上看,这会儿才注意到有月亮。

她扬起笑脸,语气轻松地说:“我到啦。”

江祁两手插兜:“我送你上楼。”

“就几步路。”

“是啊,就几步路。”

上楼后,姜冬也找钥匙开门,一只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江祁站在门外,她站在门内,地上的影子却连在一起。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江祁又说:“我进去看看酒窝。”

“它应该在卧室。”姜冬也说着就去推门。

果不其然,江祁喊了两声“酒窝”,猫就从卧室里优雅地走了出来。江祁熟练地往饭盆里倒猫粮,可酒窝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姜冬也蹲在旁边,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我哥昨天来过,给它买了罐头,它中午吃了一整罐。”

“我检查一下家里的水龙头和燃气开关。”江祁起身往厨房里走。

姜冬也跟在他身后。

江祁左看看,右看看:“没什么问题。”

姜冬也拿纸巾给他擦手:“说明你去年修得好。”

“那就没什么事了。”江祁提醒自己该走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早点睡,我回去了,你锁门。”

姜冬也送他到门口:“再见。”

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江正津和徐乔已经在选婚礼场地了,作为双方的家人,只要不刻意避开,他们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但姜冬也还是有点难过。

这种情绪的峰值可能并不是在分开的那一刻,而是在之后每一次想起他的时候。

比如,她买了一个西瓜,觉得自己挑的西瓜特别棒,肯定又甜又脆,从中间切开后发现比预料的还要好,然而没有人分享另一半,她只能把另一半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

再比如,她在阳台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蝴蝶,“哇”了一声之后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问她看到了什么。

她只是想想,心里就仿佛破了一个洞,怎么都填不满。

一个句句有回应、事事有落实的人突然从她已经习惯的生活中撤离,她需要时间适应,姜冬也想着,应该和时昶刚搬走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

猫跳到桌子上,碰倒了杯子,姜冬也回过神来,发现江祁给她留的一张星轨照片背面有他的字迹:

“6月24号那天,我们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下午,放了风筝,看了日落,我们牵手,但没有接吻。

不知道你多久会忘记那个下午,也不知道这一年的日子会在我人生漫长的记忆里保存多久。

有些人从相识到遗忘只需要一个夏天,而有些人需要一生。一段回忆也许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刻,但也可能会渐渐褪色。

姜冬也同学,希望在这段长短未知的时间里,你依然像过去没有我参与的那些年一样,是尘埃也是山川,是夕阳也是旭日,在生生不息的未来成为人生赢家。

——江祁”

江祁在公交车上收到了姜冬也的消息:

“命运把我们带到了这里,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祝你接下来的日子像你的名字一样,盛大,势如破竹。

然后,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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