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青灰瓦檐,吴婷就拖着吴玲上街了。
盯着理发店转花筒的玻璃门,吴玲脚底就像生了根。
“阿婷,这弄头发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吴婷拽着她胳膊往里推:“姐!你省吃俭用一辈子,一心一意为婆家,最后还不是管不住男人给别的野女人花钱!听我的,咱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辛苦四十年,该心疼心疼自己了!”
削弱的反抗声渐渐卡在吴玲喉头。
理发店老板娘掀起里间布帘,笑呵呵的迎出来:“烫发还是剪发?”
“烫发。”
“剪发。”
吴婷和吴玲异口同声。
最后吴婷拍板,指了指墙上的画报:“给我烫这个卷的,给她烫那个齐肩的。”
老板娘看了眼她们枯白的发梢,像是旱了半季的麦秆,问:“要不给你们染个色?能一下年轻二十岁!”
吴婷狠狠心动了,忙不迭的答应:“好。”
老板娘抄起剪刀,先是剪断了吴玲灰白的麻花辫,碎发落在积年补丁的裤脚,吴玲死死咬住嘴唇,
吴婷翘着腿翻看桌上的时装杂志,忽然听见旁边的啜泣声,吴玲脸上的烫发纸簌簌颤动,泪珠子把染发药水冲出道道白痕。
吴婷把时装杂志拍在染膏桶上,“姐,哭什么?以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五小时后。
吴婷的卷发泛着栗色光泽,吴玲的齐耳短发服帖地勾着下颌线,竟显出几分未嫁时的秀气。
吴婷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手指蜷了又伸,最终轻轻碰了碰发尾。
老板娘嘴里直夸:“你们姐俩可真好看,刚进来看起来像六十多,现在又像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呢!”
两人在理发店里消费了二十元,又走进隔壁服装店。
吴玲摸着枣红呢子大衣的盘扣,指腹在牡丹纹上反复摩挲。
吴婷抄起大衣往吴玲身上套,吴玲慌忙拒绝,“我这么大年纪,不适合穿这么艳!”
吴婷把挣扎的吴玲按在试衣镜前,粗粝的毛呢贴上脖颈,吴玲浑身僵住。
真好看。
吴婷也给自己挑了件新袄子,衣橱镜映着两个并排的影子,枣红与墨绿纠缠,像两簇烧了半辈子的火,终于燎着了天。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姐妹俩第一次穿上新衣。
回家路上,馄饨摊热气蒸腾,吴婷盯着浮沉的饺子出神。
这是上辈子她馋过无数次却从不舍得吃的饺子,她把自己赚的每一分每一角都攒给了自己那两黑心儿子。
“老板,两碗饺子,加辣。”
吴婷把醋瓶砸在掉漆的桌面上,咬破第一只饺子,滚烫的汁水滑进喉咙,她弓着背剧烈咳嗽,又机械地咀嚼着,四十年的酸楚从眼眶决堤。
原来,这就是饺子的滋味。
也没多好吃嘛。
吴婷的卷发被风轻轻掀起,有人路过惊得下巴都差点掉落,平日里灰扑扑的吴寡妇,今天竟打扮得比橱窗里的模特还亮眼。
日色渐晚,院门吱呀推开——
“妈!”
刘庆峰又来了,这一回,他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有跟着张瑶。
无所谓,该来的迟早会来。
吴婷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庆峰。”
大黑狗从柴垛窜出,朝着刘庆峰一顿狂吠,森白獠牙离他裤裆只差半寸,刘庆峰忙躲到吴婷身后,将吴婷当做盾牌,把自己挡得死死的,“妈,你什么时候养狗了?”
吴婷摸出钥匙串,笑:“养狗防你!”
刘庆峰脸色泛黑。
吴玲走过来,踢了一脚大黑狗,吴庆峰才一摇一摆的停下攻击。
吴婷和吴玲往屋内走,刘庆峰也跟着,吴婷拦住他:“进屋得交钱,一次一元,概不赊账。”
吴玲吃惊地瞪大眼。
她这妹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这俩儿子不就是她的天吗?她从不舍得说他们一句重话!
刘庆峰看着吴婷,僵持几秒,终究是老老实实的掏出了一块钱。
三人先后脚进屋。
刘庆峰打量了下吴婷,又打量了番吴玲,目光像淬毒的钩子在她们头发、新大衣上刮:“妈,姨,你们发财了?”
吴玲没说话,用手肘捅了捅吴婷,示意她说:“我们发没发财,你管得着吗?”
刘庆峰脸色不虞:“妈,您的钱也有我的一份啊!为什么我不能管?”
吴婷冷笑,笑得新烫的卷发都在颤,“你可别叫我妈!我没你这黑心肠儿子!”
她的钱是她自己挣的,这黑心肠竟理所当然的把她的钱当成自己的,这不笑话吗?真是无耻他妈给无耻开门无耻到家了。
话说完,吴婷打了个呵欠,赶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一句话将刘庆峰想要逼她卖房的事给堵了回去。
刘庆峰摇摇头,眼巴巴望着吴婷,像被抛弃的小可怜:“妈,我那新房下个月要交钱!求求您帮帮我,我发誓,等房子到手,我肯定接您过去享清福!妈,您以前最心疼我了,什么都替我着想,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您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您怎么不爱我了?”
刘庆峰越说越离谱,说得像是吴婷已经被什么恶鬼缠身了般。
吴婷的视线冷冷落在他脸上,前世为了他,她确实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牺牲,可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她跳河自尽。
这世间最大的恶鬼,大概都敌不过没良心的亲儿子吧。
重来一世,这辈子,她不会再爱任何人,超过自己。
吴婷晃了晃头发,一字一句:“刘庆峰,我的钱就算是拿来养狗,也不会养你。”
刘庆峰气急,从墙角拿起一把铁锹,疯狗似的喘着粗气威胁道:“钱!给我钱!不给我就打死你!”
铁锹擦着吴婷耳畔飞过,削落一缕卷发,吴婷没躲,大黑狗迅速扑来,扑倒了刘庆峰,人狗在地上滚作一团,刘庆峰衣服被咬破,腿上鲜血直流。
吴玲吓到了,将大黑狗赶到一边,往前半步扶起刘庆峰,刘庆峰立刻逃出了院门。
夜色里,吴婷抱着大黑狗,亲了一口又一口:“真乖!往后你就是娘的嫡亲儿子!我的钱,全给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