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掠过富家村东头的土坯房,把窗棂纸吹得簌簌响。张芬芳躺在西屋炕上,眼皮子像粘了层浆糊,偏偏心里那点事儿搅得她发烦。炕席磨着脊梁骨,混着灶膛余温的土腥味往鼻子里钻,她侧过身,耳朵却支棱着听东屋动静——
墙根下的蛐蛐儿叫得正欢,一声接一声,跟踩了电门似的。她掰着手指头数,数到第二十八声的时候,到底是捺不住了,骨碌一下坐起来。光脚丫子往青砖地上一踩,“嘶——”凉气顺着脚心直窜天灵盖,她打了个激灵儿,手却稳稳当当地扶住了掉漆的木门框。门缝有中指宽,她把脸凑上去,右眼毛刷子似的扫着门板上的灰,就见东屋那扇糊着《人民日报》的窗户,黑黢黢的跟口枯井似的,一点亮儿都没有。
“可算滚回他那狗窝了。”她心里头骂,嗓子眼儿发紧,愣是没敢放出声。往炕边退的时候,膝盖“咚”一声撞在炕沿上,豁了口的粗瓷碗骨碌了两圈,惊得她后脊梁骨直冒冷汗。月亮光从窗缝斜着切进来,正好照亮她塞在枕头底下的铜剪子——那是给富兴铰裤脚时放那的,刃口上还挂着点蓝布丝儿,瞅着就来气。
张芬芳脱下自己的外裤,拿起剪子挑开缝在内裤上的兜,这里装着她陪嫁过来的钱,不过已经花了一些,那时候她傻呵呵地信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屁话,见富兴衣裳旧了就把陪嫁钱掏出来让他买块新布料。哪成想他买完布料直接送刘寡妇家去了,那骚娘们儿穿着新做的花的确良衬衫跑到她家门口晃悠,袖口的褶子熨得跟刀削似的,晃得她心口生疼。想到这,她用力捏着剪子尖儿,屏着气使劲挑开线头,每挑断一根,就跟挑富兴一根筋似的得解气儿。
线头全部挑开,手绢包从里边掉了出来,几枚钢镚儿“叮当”掉在炕席上。五分的镍币滚到月光里,背面的麦穗纹路亮得晃眼。她赶紧跟捞金豆子似的拢住,手心全是汗,那层蓝印花手绢被攥得潮乎乎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儿。一展开,一股子皂角味儿混着汗酸气飘出来,里头的票子码得齐刷:两张一块的毛票磨得发毛,三张两毛的绿票子边角打了卷,还有零碎的分币,加起来十七块两毛四。
她把钱摊在炕席上,呸,指尖蘸着唾沫一张张数。月光在纸票子上流转,照见壹角票子上拖拉机图案的凹痕。在富家村,谁家姑娘陪嫁儿能有这么些钱?够在供销社称十斤红糖,再割二斤肥膘肉了。就富兴这王八不知福。
“呸!瘪犊子玩意儿!”想到富兴,她忍不住朝地上淬了口唾沫,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以前总觉得家里男人是脸面,亏了谁也不能亏了男人,直到撞见富兴把大红布料往刘寡妇怀里塞,那匹洋布在夕阳下红得跟血似的。这会儿她盯着那堆毛票子,忽然觉得指尖发烫,就跟摸着那骚娘们儿的布料似的,心里越想越气。
数完了,她又将钱包在手绢里,然后放在内裤兜里重新缝上。针尖穿过时,故意使足了劲儿,仿佛要把前半辈子的憋屈都缝进这针脚里。缝到最后一针,她“咔嚓”一口咬断线头,嘴角尝到股子铁锈味儿——准是针尖蹭破了皮。
穿回裤子时,她特意在藏钱的地方按了按,那团硬邦邦的玩意儿硌着皮肉,却让她心里头踏实得很。躺回炕上时,后背贴着微凉的土炕,手指头却隔着裤子摩挲着那处鼓包。窗外的月亮不知啥时候钻云里去了,可她眼前却亮堂得很,恍恍惚惚看见自己揣着钱站在大队部,跟老王头支书扯着嗓子说离婚分房的情景。
炕那头隔着一堵土墙,传来富兴模模糊糊的呼噜声,跟老黄牛反刍似的。张芬芳往被窝里缩了缩,膝盖头不小心碰到藏钱的地儿,那冰凉的钢镚儿硌着肉,却让她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十七块两毛四,够买半袋白面,够扯二尺花布,更够她在这穷屯子里,给自己刨出半拉新天地。炕席下的蛐蛐儿还在叫,跟给她打着拍子似的,她闭着眼,心里头明镜儿:这辈子,说啥也不能再当那挨千刀的冤大头了!
第二天,天光刚蒙蒙亮,张芬芳就被富兴推搡醒了。耳旁是富兴带着讨好的声音,糙乎乎的手掌正一下下拍着她颧骨,指腹上的茧子蹭得皮肤发疼。
"媳妇,醒醒神儿……"
她猛地掀眼皮,吓的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炕席被带得吱呀响,蓝布褂子领口散着,露出颈间几缕乱发:"你抽啥疯?深更半夜的拍魂呢!"嗓子因宿睡沙哑,尾音带着未消的火气。
昨儿晚上她想事情一直睡不着。公鸡打第一遍鸣时她还在琢磨离婚后要不要在院里砌一道墙,不然天天看见他太糟心了,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昏沉沉打了个盹,这会儿被叫醒太阳穴突突直跳。
富兴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搓着大手往炕沿凑了凑。他眼角的笑纹堆成褶,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快起来垫垫肚子,我给你蒸了碗水嫩的鸡蛋糕,搁了香油呢。"
张芬芳眼尾狠狠向上一挑,像淬了冰的刀子剜过去。上辈子家里老母鸡下的蛋,他一个不剩的都给刘寡妇拿去了。有回她撞见那寡妇端着碗蛋花汤站门口喝,碗沿还沾着富兴送的红糖渣子。当时她气得拿笤帚追着他满院子打,他却冷漠的说"能过就过,不能过你就滚"。
"我可受不起这金贵东西,留着给你相好的补身子去吧!"
富兴脸上的笑僵了僵,搓手的动作顿住,喉结上下滚动着:"媳妇,胡说八道啥呢,以后家里好吃的都给媳妇吃,家里没有的俺就出去给你张罗。"
"少来这套!"张芬芳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又躺下了:"滚!再敢叫一声'媳妇',看我不拿鞋底子抽你!"
“媳……芳芳,别睡了,赶紧起来吃饭,一会下地干活了。”
那碗鸡蛋糕的香气隔着被子钻进来,甜腻里混着香油味,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心尖。
“滚,老娘我今天不爱动,不下地!”
上辈子小儿子富德远捧着空碗掉眼泪馋鸡蛋糕的情景又泛上来。她指甲掐进掌心,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富兴你个挨千刀的,这辈子姑奶奶可睁着眼呢,再想拿我当傻子糊弄,除非日头从北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