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鸡蛋糕俺给你焐在锅灶膛边了,你待在炕头眯到啥时候都行,等饿了掀开笼布就能吃。"
西屋土炕上的张芬芳翻了个身,眼皮都没抬。炕席被磨得发亮,墙皮剥落的地方能看见麦秸秆混着黄泥的纹路。
"俺去把当院的鸡食盆添了,再把场院里的碎玉米秸扫扫。"富兴端起搪瓷盆往屋里走,布鞋底子在青砖地上踩出噗噗的声响,"队里今儿该去南坡刨土豆,俺一会跟队长说你害喜身子弱,往后上工你愿去就去,不愿去就在家歇着——俺工分够咱两口子吃,饿不着你。"
张芬芳突然从被子里探出头,抓起枕边的篦子就扔了过去:"你有完没完!要扫院要喂鸡赶紧去,别在这瞎晃荡!"
富兴黝黑的脸膛瞬间露出一抹失落,嘴唇动了几下才憋出句"俺这就走"。他弯腰端起鸡蛋糕时,围裙上还沾着今早和煤泥的黑灰,背影在门框间晃了晃,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响,院子里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夹杂着老母鸡"咯咯"的觅食声。
张芬芳盯着糊着报纸的屋顶,直到听见木板门"哐当"落了锁,才掀开碎花棉被坐起来。铜镜里映出张苍白却棱角分明的脸,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口,一头乌黑垂直的长发,年轻时的张芬芳还是挺美的。她抓过木梳狠命地梳头,梳齿间绞住的几根青丝让她眼圈猛地红了,前世的痛清晰亦如上一秒。
她蹙眉望着镜中的自己:张芬芳,记住,这辈子心里什么都不要装,只管挣钱自己快活,那些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把木梳往梳妆台上一拍,梳头镜被震得晃了晃。院墙外传来生产队上工的哨子声,悠长而尖锐。张芬芳提起鞋帮子匆匆出了门,布鞋底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吧嗒"声,每一步都像是对上一世的告别——
今个儿,说啥也得去村支部把那纸离婚申请递上去。
张芬芳站在村支部门口时,正听见东厢房里传来拍桌子的声响,她走过去顺着窗户缝往里看,只见长条板凳上坐着个裹小脚的老太太,青布头巾包着灰白的头发,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头正一下下戳着砖地:"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呢,你们就当我是场院里的烂草垛!"
靠门站着的大儿子王老大绞着草帽檐,裤腿上还沾着南坡刨土豆的泥星子,喉结滚动着辩解:"娘,俺不是不养你——昨儿队长刚在大喇叭里喊,这月工分要是不够六十,年底分粮就得打七折。俺自个儿下晌还得去背河泥,哪有工夫守家给你端屎端尿?"他身后的二儿子王老二往墙根缩了缩,褂子补丁摞补丁,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俺家三个娃,最小的那个还在穿开裆裤,锅里连棒子面都快揭不开了,再添张吃饭的嘴.实在不行问问大姐和二姐?"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老王太太突然拔高了嗓门,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子叮当作响,"当初大妮二妮嫁人时一点嫁妆没有,还收了人家彩礼,那彩礼都给你俩娶了媳妇,如今哪有脸再去找人家?"
老王书记把卷好的旱烟叼在嘴上,火柴在鞋底划拉着,火星子溅在他满是皱纹的手背上:"要不这样,你兄弟俩轮着来,一家管十天。老大你先开头,等你下工回来,让你侄女过来给你娘送碗热汤。"
"俺侄女还得给队里看牛呢!"王老大的声音陡然尖利,"再说俺那破草房漏风又漏雨,娘住进去冻出个三长两短,算谁的?"王老二突然蹲在地上,抬起鞋底的泥巴往门槛上蹭:"俺家西屋堆着红薯干,腾不出地方."
张芬芳靠在廊柱上,指尖抠着柱子上剥落的漆皮。心里不禁感慨,嫁汉嫁汉破衣馊饭,养儿要是能防老,长虫都能站着跑。
女人一辈子最应该远离的就是这帮男人。
她看见老王太太稀疏的白发,干枯的手正偷偷抹着眼角,浑浊的眼泪滴在打了补丁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不禁想起来上一世的自己,突然心像针扎一样疼。她摸了摸口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离婚申请,纸角已经被攥得发潮,而东厢房里的争吵还在继续,老王书记的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腿,发出"梆梆"的声响,混着老太太压抑的啜泣,在暑热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化不开的闷堵。
日头攀上老槐树杈时,村支部院墙上的"农业学大寨"标语被晒得卷了边,墙根的马齿苋蔫成暗绿色。等了半天里边还没结束,张芬芳把离婚申请往口袋里塞了塞打算先回去下午再来,刚一转头就看见狗娃子捧着碗鸡蛋糕踮着脚扒在窗台上,鼻涕虫拖到前襟上。
"这碗"她瞳孔骤缩。粗瓷碗沿那道月牙形豁口像道旧伤疤,正是前几日从箱底翻出的祖传老碗,豁口处还留着她连夜用砂纸打磨出的细痕。碗里金澄澄的鸡蛋糕颤巍巍晃着,香油的甜香混着灶膛余温扑面而来。
"小杂种!谁让你动俺家东西?"张芬芳的嗓音尖锐,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狗娃子把碗往身后藏,黄瘦的脸颊挤出狡黠的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俺娘说了,干爹家的东西就是俺的东西。"他突然又把碗举过头顶:"俺干爹也说了,等他和俺娘生了弟弟,他家院子也是俺们的,你就是个倒贴货,干爹看见你就烦!"
蝉鸣突然尖利起来,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慢慢扎进她的心窝。
她咬了咬牙:“小杂种,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芬芳拎起立在村支部墙边的扫把就要朝他拍过去。
狗娃子一惊,抱着鸡蛋糕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唤着:“娘啊……干爹啊……救命啊,母夜叉要杀人啦……”
张芬芳追出村支部大院时,狗娃子的声音已经飘到了村头:“略略略!打我呀,打我呀!小贱货,俺干爹早晚把你捆了扔塘里!”
啪!
“啊,哇哇哇……”
突然,村头传来一声脆响,然后便是狗娃子嗷嗷大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