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翁弦断唱桃园,恶语加身骨未弯
家丁们被士兵们的杀气震慑,不敢妄动。
福伯却只是凝视着陈启明,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分少爷的温顺,只有陌生的坚毅。
"罢了..."
福伯长叹一声,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钱袋,"少爷,这是太太亲手给您缝的平安符..."
陈启明鼻子一酸,眼眶泛红。他接过钱袋,声音哽咽:"福伯...告诉母亲...儿子不孝..."
福伯深深一躬,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少爷保重!"说罢,颓然挥手,带着家丁们缓缓离去。
陈启明浑身脱力般靠在断墙上,手中的钱袋被他攥得变了形。他没有目送远去的车影,在这一刻,他真正斩断了与过去的羁绊。
“多大了?”何云深看了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十万个不情愿带上他。
可福伯千不该万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那几条小黄鱼!放他回去,岂不是被人嚼舌根?
“十,十七!”
“十七?哼!毛都没长齐……骗人骗到我头上了!格老子的!高副官!这小玩意儿,以后你给老子盯紧喽!”
“是!团座!”
何云深拍了拍额头:“唉,这都叫什么事啊,刚才是两道士,现在是一孩子!我这船是带你们过去送命的咧,又冒是去上海吃叉烧包的!唉……”
正当高鸣准备再和团座说两句时,隔壁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吆喝:
"快把那瞎老倌拎出来,老子带二胡来哒!"
三连副连长王德彪手里晃着一把红木二胡,琴身漆面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琴弦上还沾着几丝暗褐色的污渍,分不清是血迹还是锈迹。
被两个士兵强架过来的阿丙被扔在王德彪脚下两三米处。瞎子手里的土豆滚落一地,慌乱中,他摸到了那双锃亮的皮鞋,知道是个当官的,便一个劲儿地磕头:
“长官,饶命啊,长官。”
“只是喊你来唱曲,又冇喊你来送命。就给老子唱段《抛绣球》,让弟兄们开开心!”
"长官...小的只会些老调子..."
瞎子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白泛着蜡黄的光。那双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人的恶意。从被架上这兵船开始,他就明白,下船已是奢望。
“那你都会唱么子?”王德彪满脸横肉,眼神像打量路边的野狗野猫,毫无温度。
“长官,我平时就是在码头上瞎拉拉,哪里会唱这种小姑娘的曲子?”
“这么港,你是看不起我们军爷啰?”
身旁一个高瘦的士兵,抬腿就踹了瞎子一脚,顺势把他的手掌狠狠踩在甲板上,还用力碾了碾。疼得瞎子惨叫连连。
站在船头休整的128师的竿军们,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苍山哥,就这么看着他们作践人?"后生石老四攥紧了船杆,手臂上青筋暴起。他亲眼看着阿丙被强拉上船,如今又被踩在甲板上逼唱小曲。
那船上的士兵们哄笑着围成一圈,有人甚至往瞎子身上扔花生壳,砸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要我说啊,就该..."弟弟石老三反手就从肩后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却被堂哥石苍山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闭嘴!那是军船。"
“苍山哥。我们虽是山里来的,没读过私塾,也不懂礼数。可他们山外的人,不是讲究么子礼义廉耻?他们就是这样讲究的?”石老三边说边观察苍山的表情,却见他已闭上了眼睛,知道堂哥不会插手,只能愤然低吼:“这要是在我们腊尔山,看我不把他脑壳扭下来喂狗,我都跟他姓!”
石苍山虽闭着眼,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阿丙痛苦的呻吟:“哎哟,哎哟哟...我唱!我唱!小的现在就给各位军爷唱!”
“早唱不就冇事哒?瞎子,拿着!这可是我们三副连长搞来的好琴咧,你这辈子能摸一摸,也算你八百年的造化!”有人把阿丙拽起来,顺手将那把二胡塞进他怀里。
阿丙枯瘦的手指抚过琴弦,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了琴头刻着的字。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如遭雷击。
"唱啊!死老倌!磨磨唧唧搞么子鬼!"后背又挨了一脚狠踹。
可阿丙纹丝不动,他的手指固执地在琴头上那"长沙李记"四个小字上反复摩挲。
指尖剧烈颤抖,指腹在那无比熟悉的刻痕上来回描摹,然后拨了一下琴弦,眉头紧皱。
——这可是十年前长沙城最繁华的戏园子里那把名琴!那时它琴声清亮如泉,哪像如今这般喑哑刺耳?
"快唱!"一个满脸麻子的士兵抬脚又是一记猛踹。
“我唱,我唱!我这就给各位爷唱!”瞎子一改之前的抗拒,挣扎着爬起,调了调弦,又咿咿呀呀清了清嗓,坐正身子,才缓缓拨动琴弦。
一段苍凉如泣的过门响起,阿丙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竹片,撕裂了黄昏的江风:
"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
唱的竟是《桃园结义》!
王德彪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脸上的横肉狰狞地挤作一团。
他一把揪住阿丙花白的头发,强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仰起,露出嶙峋的喉结:
"嬲你妈妈别!老子要听《抛绣球》《十八摸》这种让大爷们开心的小曲,你唱这种鬼东西?!"唾沫星子混着浓烈的酒臭,喷了阿丙一脸。
隔壁船上的石老四"腾"地站起:"日!老子忍不得了!"
他这平地一声吼,引得附近几条船上的人纷纷向128师的船侧目。
"坐下!"石苍山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透着岩石般的冷硬威严。
另一条船上的何云深也被石老四这声怒吼吸引,不由地向石苍山所在的船只打量起来:
“高副官,那条船上黑压压一片,那些个汉子个个都背一把黑乎乎的大砍刀、扎头帕的,是湘西武陵山过来的竿军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