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团座,正是从镇竿出发的128师,三团。”
“镇竿?就是和左公打过沙俄,收复新疆的竿军?”
“是。128师的前身,正是陈渠珍从新疆带回的竿军旧部。回到镇竿后,又组建了黑旗队,由苗族武术世家的龙长卿担任总教头。据说,这黑旗队的刀法和棍法都是一绝,只是……” 高鸣想到战场上的飞机大炮,心里黯然,语气也低沉了下来。
“这些山嘎嘎出来的人有点意思,老子喜欢!登陆之后,跟他们港一声,搞几个黑旗队的过来耍一下!”
“团座,这恐怕有点……”高鸣心里明镜似的,团座说得轻巧,还“耍一下”,他不过是手痒了,想找人过过招。
若在平时,调换几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这是去上海打硬仗,编制都登记在册,调换起来只怕是难办。
何云深撇了高鸣一眼,晓得这个军校生做事一板一眼,心里虽然鄙夷不屑,但也懒得跟他争,便岔开话题:
“去!到3连那边看哈,看看他们到底搞么子鬼!抓么子人不好,抓个瞎子上船?这不是浪费老子的粮食?”
“是,我这就去!”高鸣说完,转身就向隔壁3连所在的船上跑去。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幕的陈启明也飞快地跟在高鸣身后,跑了过去。
琴声未断。
阿丙浑浊的眼白映着湘江上的晨光,继续唱道:
"...弟兄们三结义,誓同生共死..."琴弓突然狠狠一拉,发出裂帛般的悲音。
几个年纪大的士兵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嬉笑渐渐凝固。其中一个老兵的眼角甚至泛起了泪光,但很快就被他用袖子狠狠擦去。
"都他娘闲得卵痛?会唱不会唱?不会唱就丢下去喂鱼!"一声怒喝,王德彪重重地踹了瞎子一脚!
他可不是让这瞎子来败士气的!
士兵们顿时噤若寒蝉,有几个已经悄悄往后缩。
王德彪临蹲下来,冰凉的枪管戳着阿丙的肋骨:"瞎老倌,晓得为么子留着你啵?等过了洞庭湖,要是碰到水雷..."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你就抱着这把二胡跳下去,懂啵?带你上船就是让你给我们趟个路的,晓得不?"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阿丙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
"军爷...我娘还在南门口..."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几乎要被底舱的滴水声淹没。
"闭嘴!"王德彪掐住他脖子,手上的老茧磨得皮肤生疼,"在啰嗦,现在就让人把你这瞎老倌丢进水里喂王八!"
阿丙喉头滚动,再也发不出声。他想起了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临走前连一碗热粥都冇能给她熬,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懊悔。
"王副连长!团座命令,立刻把这瞎老倌带到指挥舱!"高鸣带着刻意压低的急促。
"嬲他娘!团座何解突然对这个老瞎子感兴趣哒?"王德彪骂骂咧咧,一把揪住阿丙的衣领,"起来!团座要见你!"
指挥舱里,何云深背对着门口站在舷窗前,军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在阿丙身上来回扫视。
"拉二胡多少年了?“
“小的出生就天生不足,伢老子为让我有个活路,就送去学了二胡。如果从那时候算起,也有半辈子了。”
”哪里人?“
”小的江西萍乡”
可会拉《深山吟》?"何云深沉声问到。
阿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白微微颤动。"回...回长官话,会拉一点...但拉得少,不熟。长官也晓得《深山呻》?"
"十年前,在长沙琴行听过。拉来听哈。"何云深示意陈启明搬来一张凳子。
“是。长官。”
瞎子的琴声在密闭的舱室里流淌,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像是从久违的记忆深处悄然复苏,恰如一泓清泉注入浑浊的江水。
指挥舱里的其他军官们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连王德彪脸上的横肉都松弛下来。
一曲终罢,琴声戛然而止。
何云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好琴艺。"他站起身,走到阿丙面前蹲下,"想回家啵?"
"团座!"王德彪急步上前,"我屋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啊..."
"闭嘴!刚才在厨房不是港你老娘是七十岁嘛?"王德彪冷冷瞥了他一眼。
“我,我,我……我一时心急,港瓢了嘴。”
何云深懒得理这鸡毛蒜皮的事,只是眼光一直盯着阿丙,"老子可以送你回家,只要你帮老子做一件事。"
阿丙的手指在琴弦上微微颤抖,琴箱里传出细微的共鸣声“长官要瞎子做么子事?”
何云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信封一角露出半截照片,隐约可见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能摸得出子丑寅卯不咯?"何云深抽出照片推到阿丙面前。
阿丙接过照片,指腹准确地摸上了照片边缘,然后指尖在相纸上轻轻摩挲半响,缓缓说到:"老瞎子手拙,摸不出。"
话说出时,他的手指却还在停在照片上,没有离开,而是用几乎微不可见度幅度,又轻轻地划过,细细地摸了一下。
何云深眯起眼睛,闪电般抓起桌上的军刀抵在阿丙喉结下方:"李慕云,民国十六年长沙李记琴行的少东家,莫装哒。"
指挥舱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王德彪瞳孔一缩,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配枪。这名号,他晓得!当年他还在警察二厅三队,属于围捕**的外围组。
阿丙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突然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
"嘿嘿,长官,我听不懂你港么子什么。我一个老瞎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少东家联系在一起?"
何云深鹰隼般的目光俯视着这个满身酸臭的瞎子,那张脸比他这个老兵痞还要沧桑,对自己内心的判断掠过一丝动摇,便略显烦躁地挥挥手:"算哒。许是老子认错人哒了。"
“长官,那还要我这老瞎子能为你做点么子不?”
“如果,如果……你帮老子寻一样东西。"
何云深收起军刀,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民国十六年,李记琴行东家办的望月楼是当年长沙城最热闹的戏园子。据港,他请的一位老琴师身上带了一把月牙形的钥匙……老子要寻的,就是这把月牙钥。”
阿丙缓缓摇头:“这……老瞎子怕是帮不上啰……民国十六年,老瞎子还在苏州沿街乞讨……”
“你!”何云深的话刚开口,一个士兵撞开门:"报告团座!师长命令我们上午9时准时出发!"
何云深拿出怀表看了一眼,立马拉了拉身上的军装:“通告七团,10分钟后,出发!”
“是!”
何云深走到门口,又转过头看了看瞎子:“把这老玩意儿,留在这。”
“是!”
舱外。穿灰布衫的挑夫们踩着跳板,正做最后一批物资装船。箩筐里,白米压着炮弹,酒坛挨着枪械。
"娘——!"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嘈杂。
岸上,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妪,正颤巍巍捧出青瓷碗,碗里温着的酒酿丸子,汤汁泼洒出来,浸湿了衣襟。
那年轻士兵挣扎着要冲下船去,可刺耳的船笛却在此刻骤然拉响,他被旁人死死拉住。
母子二人只能隔着船舷护栏,泪眼相望。
何云深站在指挥舱前,摸出怀表,啪嗒一声弹开表盖——没有表,只有一个月牙形的凹槽。副官高鸣凑近请示时,瞥见团座粗粝的拇指,正好瞥见了这一幕。
“团座,差不多了。“
"出~发!"何云深的声音像被江风堵住了嘴巴,撕扯得有些模糊不清。
船队启碇那刻,岸上压抑的哭声终于如决堤般爆发。一位穿长衫的私塾先生,高举戒尺,声嘶力竭地吟诵着: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那穷酸书生神叨叨的,念的么子?”一个士兵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楚辞》里的《国殇》。”陈启明低声解释:“意思是战旗遮天蔽日,敌人如云压境,箭矢交相坠落,将士奋勇争先……写的是为国捐躯的壮烈。”
“我呸!这都还没到上海呢,晦气!”
“你不懂,先生是在用古礼为我们壮行!”
“我不懂?你懂!到了上海滩,你可莫尿裤子给我们看!哈哈哈哈!”士兵嘴上不屑地嘲笑着,眼眶却已微微发热。
毕竟在这生死未卜的征程前,还有人愿意为他们吟诵古老的战歌,终究是有人懂得他们内心的对故土的不舍,和对未来战事的忐忑,甚至是恐慌。
长衫先生的身影在载满三湘子弟的兵船之下缓缓移动,一步一句,那悲怆的吟诵穿透喧嚣: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陈启明眼角微热。
这位先生是在用浸透骨血的楚魂,为即将浴血的湘军送行。
岸边,穿马褂的挑夫们开始将一碗碗浊酒倾入江中,送行人群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汇成一片悲鸣的怒涛,瞬间淹没了轮船凄厉的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