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栀将登记表和照片材料交回学院,又被赵康华抓住絮叨了一番。
意思无非是,新生工作琐碎繁重,自己一个人分身乏术,希望她能多帮忙分担分担。又说科大男多女少,希望她发挥女导员的细腻优势。还说什么这份工作难度大挑战性高,是她日后履历的重要一笔。
江语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面上倒是乖巧地应答了下来。
最后赵康华又话锋一转:“祁主任的儿子,你可得好好关照下啊。”他意味深长:“毕竟你可是他向主任亲点的助导哦。”
“加油,好好干!”赵康华满脸堆笑。
江语栀直觉这工作有坑,因为赵康华笑得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从学院出来,天色渐晚。她一边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没想到,祁言考了那么高的分数,竟然会来科大。况且,他不是一直和祁老师不对付的么,怎么会选择他老爸带的金融专业?
更没想到,自己当助导这事竟然是祁言安排的。
说到这,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接受新生导员这份工作呢?自己是研究生了,明明科研才是最重要的啊。
她想了想,大概是想再多点尝试,弥补一下大学的遗憾吧。
自从大二认识了陆知珩,她便在他的影响下,将读研作为自己的大学目标。她退掉了喜欢的辩论队活动,开始钻研论文发表、竞赛加分,还奔波于各个保研夏令营中。虽然最终如愿保研,但是隐隐之中,她总觉得自己的大学时光有那么点缺憾。
仿佛,缺少了一点生动。
在陆知珩的世界里,学术才是正事。
湍流问题是经典物理最后的未解之谜,Navier—Stokes方程至今没有通用解析解。陆知珩不止一次和她提到,他的终极梦想是开发融合深度学习的湍流多尺度统一模型,突破传统RANS/LES方法的局限,实现从微尺度涡旋到宏观流动的全域精准预测。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炯炯,意气风发。
江语栀就是从这一刻,喜欢上这个纯粹赤诚的少年的。
也是在他的期盼下,她答应和他一起读研。但那段时间她努力得很压抑,自己的大学生活好像和别人比起来,晦暗了一些。陆知珩总是鼓励她,栀栀再坚持坚持,为了我们的未来。
保研成功后,她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这个暑假,她本来是非常盼望和陆知珩的本科毕业旅行的。谁知道刚到机场,陆知珩的导师刘大教授一个电话,将他召回课题组,江语栀只好一个人游了云南。这次生日也是,在科研和她之间,他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如果昨晚不是他没来,她本不会和祁言...
她叹了口气,脚下一个用力,石子骨碌碌向前滚去,直到撞上一双白色运动鞋才停下。
微怔间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清隽的身影。
“知珩?”
江语栀兴奋地扑上去,陆知珩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
“你怎么来了?”
一个月没见,他消瘦了不少。
她仰起头,这是一张格外温润的脸。柔软的黑发垂在前额,发梢乖顺地贴着皮肤。鼻梁挺直但并不凌厉,配上一副细边金属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微笑地看着她,像融化的琥珀:“想你了。”
她刚想说,她也想他。陆知珩突然松开怀抱,略显急切地从背包里抽出几页纸。
“看!”他兴奋地展开纸张,眼睛炽热地盯着她。页眉醒目的期刊名标识下,清晰地印着他的论文标题和名字。
“我的文章在JCP发表了!”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带着颤抖。
JCP,JournalofComputationalPhysics,计算流体力学的国际顶级期刊。
陆知珩大部分时候是清清淡淡的,只有在学术中会流露出一些浓重的情绪。研究不顺利,他会愁云惨雾;取得好进展,他会狂喜不已。
“恭喜。”江语栀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她有些心疼,但不忍扫他的兴。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这么长时间,苦心孤诣,就是为了它么。
这么久没见,他最先给她看的,竟然是他的论文。
她苦笑,他还记得昨天是什么日子么?
“栀栀你怎么了?”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反应,陆知珩很是不解,拉起她的手:“栀栀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最近没陪好好陪你?”
“姐姐。”
黑暗中,一个帅气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
看到陆知珩握着江语栀的手,祁言浑身散发一股寒气。他不动声色地捉住江语栀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姐姐,不是说好的在路口等我嘛?”他俯着身子盯着她:“嗯?”
月光攀上他的发梢,几缕发丝扫过开阔的额角,在鼻梁上投下峰影。少年的轮廓张扬不羁,只是那双半掩在浓睫下的眼睛,带着湿漉漉的委屈,摄人心魄。
“栀栀,他是谁?”陆知珩质问。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祁言的目光不分给他半点,从怀里掏出一只深海蓝的丝绒方盒,放在江语栀手心。
“姐姐,生日快乐。”
江语栀顿住,祁言,他记得她的生日。
“昨天姐姐走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给姐姐。”他倾身靠近:“姐姐不会怪我吧?”
他绕到她身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打开看看。”
盒盖被轻巧地开启,一条铂金的纯净细链躺在天鹅绒上,而悬缀其上的,是一颗光泽流转的蓝钻。
祁言拈起细链,将她肩窝的碎发轻轻托起。手指从她的颈后穿过,咔哒一声扣上。
冰凉的蓝钻贴上皮肤,江语栀下意识轻颤。
“不行,祁言这太贵重了。”
祁言目光幽深,盯着蓝钻坠子停留的那道起伏。
好一会儿,他说:“别动,很衬你。”
语气不容拒绝。
一旁的陆知珩全程被冷落,终于忍无可忍:“栀栀,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语栀连忙把祁言护在身后:“学弟,是我学弟。”
学弟?
陆知珩看着江语栀身后的少年,纵然他身量已经很高,那少年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几分。祁言的脸半隐在夜色里,目光沉沉地看过来。脸上不像刚才在江语栀面前一般温顺可怜,倒像带着几分桀骜和挑衅。
“谁家的学弟会送这么贵的礼物?”陆知珩冷笑,他们当他是傻子么。
江语栀急忙道:“真的知珩,他真的是我的学弟。他叫祁言,是我们专业祁教授的儿子,是我作为新生助导带的学生”
“他...他是为了感谢我,才送我礼物的。是吧,祁言?”她转过头,哀求地看着祁言。
金融系主任的儿子?
陆知珩略带怀疑地打量对面,确实身姿挺拔,气质不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祁言轻轻嗤笑了一声,对上江语栀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在她的份上,他可以给陆知珩留几分面子。
他漫不经心道:“有的人不记得送、送不起的东西,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况且,和姐姐给我的比起来,这也算不了什么。”
陆知珩强装镇定:“我没有不送,我,我落在宿舍了!”
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狐疑地转向江语栀:“你给他什么了?”
“给...”江语栀一时语塞:“给...我给他学习资料了!对,没错,学习资料。祁言他学习跟不上,我帮他补习呢,呵呵。”
说完,江语栀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高考685分的省状元,轮得到她来补习。
陆知珩眼波流动,心想,姐姐昨晚给我的可是最珍贵的礼物。
好在陆知珩并不知道祁言的成绩,也并不知道昨晚两人发生了什么。犹豫了片刻,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突然,语调一转:“栀栀,你当新生导员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江语栀有点错愕:“这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陆知珩皱起眉头:“栀栀,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做科研的么?你现在不务正业,净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今后我们...”
他叹了一口气:“难道你想我博士毕业受聘进高校,而你做为随迁家属,就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行政岗么?栀栀,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是不平衡的。”
“栀栀,为了我们的未来,你懂事一点可以么?”
江语栀惊讶地睁大眼,她没想到新生导员这件事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大到足以影响她和陆知珩的未来。
她突然觉得她和他的未来好脆弱。她没保上研,没留在科大,他们就没有未来。她不努力到博士,不在毕业后当上青椒,他们就没有未来。
甚至,他说,他们的关系是不平衡的。为什么?因为他已经手握顶刊,而自己还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研究生么。
她突然觉得好累。她一直追逐陆知珩设想的那个未来,她不敢休息不敢娱乐,甚至不敢对他说出她隐秘的欲望。
她的眼睛不知不觉蓄起了眼泪,他说的那个未来,让她好辛苦好疲惫。
祁言根本没把陆知珩放在眼里,听到这简直要笑了,讥讽道:“你们的未来?还是你一厢情愿的未来?你的未来里有考虑过她么?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你知道么?”
陆知珩没想到会被一个大一新生嘲弄,怒气上涌:“这是我和栀栀的事,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祁言上前一步,把她和陆知珩隔开。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
“懂事?”祁言故作不可思议:“我没记错的话,大清是亡了吧?你是让她懂事,还是让她当你的附属品?”
说着,一把扯过陆知珩捏着的那份期刊影印页,睨了一眼。
“ZhihengLuamp;ZhiyaoLiu。”他不屑地甩到地上:“还是个合著,有什么好得意的。”
ZhiyaoLiu?那不是陆知珩的导师,刘明瑞教授的女儿刘芷瑶么?
“你!”
看到自己的学术成果被挑战,陆知珩气结,他慌忙去捡被扔到地上的宝贝论文。
江语栀内心一阵绞痛,难道在他心中,她还比不上他的一篇论文?
祁言还想再说什么,江语栀泫然欲泣,扯住他的胳膊,低声地求他:“祁言,不要...”
她求祁言不要再发难陆知珩了,她不想再看到他那狼狈的样子,显得自己也可怜可笑。
祁言握紧她的手,没再说话。
把她送到寝室楼下,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揩去泪水。
“姐姐,答应我,不要再为他流泪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