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夜饭吃得毫无新意,台面上菜色丰盛,酒是上好的酒,烟也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特供烟,整顿饭却是冷清得只听得到筷子敲到碗盘的声音。这两年各个城市严禁燃放焰火,比起往年走在大街上,雪地上到处洒满了鞭炮炸开的小红纸屑,如今的辞旧迎新是静悄悄的,仿佛中国人一下子变得内敛,喜不外露起来。
初一早上,李家便来了两趟客,一是年年都捡着初一来拜访李成辅的政府官员,二是钦显的下属,分别都带了自己家的孩子。这一碰到,少不了的寒喧客气,两个骄气的孩子也在屋里闹腾,时不时就听到大人装模作样的喝斥声。沐阳吃完早饭,便向钦显要了辆车,和云舫直奔想念了许久的牧场。
新年伊始,倒是个好天气。晨间的白雾散尽了,淡蓝的天上飘着几大片云,蓬松厚实如刚弹出的棉絮,在寒风中缓缓聚拢,给天遮了个严实。
车行了半小时到达牧场,与以往云舫所见的牧场不同,围墙里面并没有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被树林子分隔成了好几块儿,从高处看像是个方方正正的“曲”字。
一个拎着桶的工作人员见到沐阳便咧开嘴笑了,然后冲远处一个往本子上记录的人吆喝。那人转过身,云舫见他五十岁上下,兴许他没这么老,但脸上被风霜刻下了重重的痕迹,不得不疑心这人是否一生都是劳碌的。他穿着一件像工作服的土蓝色夹克,脚上蹬着胶筒靴,将小本子收了放进衣内的口袋里,便大步朝这边走了来。
“阳阳回来了?”他走到两人面前,边说边笑。这大约是云舫来这里后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只几秒钟,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几分好感。
“嗯,刚回来,林叔还是不回家过年?”沐阳也笑着回道。
“不回,你婶婶和弟弟都来这儿了,我们刚吃过早饭。你应该是在家里吃了才过来的吧?”他保持着笑,又道:“别说你大过年的跑来我这里要顿饭吃啊。”
“今天还就是来找您要这顿饭吃的,我们会玩的比较晚,中午大概就留这儿吃饭了,可以不?”
“那有什么问题。”林叔哈哈一笑,手按着沐阳的头,才注意到旁边的云舫,他眨了眨眼道:“这是男朋友?”
“嗯,我带他来看看‘逐鹿’。”
“那是现在去看,还是进屋里烤会儿火了再去?”
沐阳转头问云舫:“你冷吗?”
云舫摇摇头,沐阳便道:“那就现在去吧。”
“先说好,你别待会儿又哭啊,哦——有男朋友在,哭了也不要紧。”林叔打趣的说,刚背过身,就遭了沐阳一个白眼。
云舫见到了沐阳常与他提起的‘逐鹿’,是一匹深棕的瘦马,半死不活地趴在马厩里,从它的体形上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矫键。只不过,如今它的头垂得低低的,用温漉漉的鼻子拱着面前那堆干草。这似乎是它唯一能做的事,看起来孤独又凄凉,让人于心不忍。
沐阳还没走到它跟前,眼睛便开始模糊了。云舫倒也细心,一路牵着她,手也握得很紧,大拇指轻轻捏着她的手心,嘴里也说:“别难过,别难过。”
他就只会这般安慰人,若是可以,他倒想说,再难过也无济于事,但这话是不能说的,他也不懂这主人与马的感情,所以,隔靴骚痒的哄她两句还不至于讲错话,而反伤到她的心。
林叔牵了匹黑马来,沐阳把外面的大衣脱了递给云舫,便一踩马蹬翻上了马背。强劲的风从天边吹来,过了林子,减弱了大半,只呜呜在耳边响着。沐阳双腿一蹬,便往林子里飞驰而去。云舫站在高处,林叔在旁边说道:“你不担心她?”
云舫的视线仍是跟随着沐阳,嘴里说道:“担心。”见沐阳已经安然地出了林子,他才侧头看向林叔。“不能因为担心,就阻止她。”
林叔笑道:“阳阳大学毕业时回来这里,一起来的还有程总的儿子,就因为她骑马,吵了两天,吵到江林丢下她先离开才罢休。”
“这种架吵得没意义。”云舫轻描淡写地说:“她的性子倔,你由着她,她倒还有分寸些,喏——你看,她已经回来了。”
林叔望着在马背上俯下身的沐阳,指着她身后的林子说:“穿过那片林子有个天然湖,再远些就是药材基地,风景不错,你让阳阳带你去走走。”这时沐阳已经到他们身前,下了马。林叔接过她递来的缰绳,交待道:“十二点回来吃饭,我让你婶给你们烤个羊腿。”
沐阳笑着说好,挽了云舫往坡下走。
林子里栽植了很多松树,枯黄的松针铺在小径上,踩着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少部份的树秃了,但林子里仍有许多四季长青的树木,枝叶繁茂,似绿色的云层笼罩在他们的头顶,沐阳指着树跟云舫说:这是杜仲,是药材,往前走有一大片人工种植的;椭圆形叶子的是香果树;那一小片是水杉,是极为少见的——
出了林子,就如林叔所说的,是一个宝石蓝的天然湖,浩然连到另一座山去。湖面上起了薄雾,轻轻凫凫地飘浮,沿着湖边往前,是云舫一直想看看的药材基地,但许多的药他并不认识,只得问沐阳。
“这是黄连,前面还有党参,当归,和一些其他的药材。”沐阳指着棚架下的绿苗说:“这周围就是一个药库,也是因为药材资源丰富,所以才建了昨天你去的那个药厂,只可惜——”沐阳转头看了眼望着远处出神的云舫,又道:“如今这些资源都往外输出了,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
云舫只听着,并不答话。两人挽着手继续在周围散步,淡淡的雾气带着雨水的味道,踩着松软的泥土路,透过树林,宝石般的湖若隐若现。
“多漂亮的地方,只可惜养在深闺无人识。”云舫寻到一棵树倚着,把沐阳拉到身前,将她的两只冰冷的手凑到嘴边用热气呵暖了,才放到自己口袋里。
“我也常这样想,不过,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这地方大概也不能保持原貌,所以,有得必有所失吧。”
“我要是你,出生就在这儿,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的。”
“其实都是你第一次来的缘故,像我跟佳佳,对这地方熟悉透了,一草一木都仿佛是应该长在那地方的,倒也不觉得稀罕。”
“我承认你说得对,但你不能否认,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是自豪的,因为我稀罕的正是你厌倦了的。”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就像一个吃惯山餐海味的富翁,偶尔吃到餐野菜,总不会因为野菜好吃,便去羡慕一个天天只能吃野菜的穷人吧?而那个穷人更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了。”
“怎么没有可以自豪的,能让人羡慕,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是可以自豪的,更何况,你也很喜欢这里,不然,怎么会带我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并等着她点头确认,但沐阳却摇了摇头道:“带你来这里,只是因为我说过哪天要骑马给你看的,但你已经忘了。”
云舫怔愣了会儿,想起她参加公司活动时打给他的那电话,记得当时有人来了,她便匆忙地挂掉了线,来的人是不是王介桓,他心里猜测,于是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正说得开心,可有人来了你就挂了电话。”
沐阳也想到了介桓,连带地想起那晚的吻,她的脸微微一红,不自在地低下头,小声道:“哪来的人,哦——我都快忘了。”
云舫看她的反应也知道自己猜准了,免不了的心里发酸,说出口的话难免霸道:“那些不该记的是要忘了。”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摸着她的戒指,又道:“有些人可能比我会讨你欢心,但那些人不一定是实实在在爱你的,记得你跟我订了婚,不能再三心二意了。”
沐阳听他的语气,像是她出轨已是即定的事实一般,劈头便来一顿指责。别说她压根儿没想过要给别人机会,就是有,在如今这个社会,女人骑驴找马的比比皆是,她一心一意地跟了他,长辈都见过了,他倒还有疙瘩,这男人的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
冤枉归冤枉,女人嘛,但凡男人为她吃醋心里总是有些虚荣的。她凭白受冤的怒气被虚荣给压了下去,反倒为了自己的良好品行解释起来:“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你以为我真是嫁不出去了,是个男人都要给个机会?哦——你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哎——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好好,你把戒指拿回去,别让我这种女人糟蹋你了——”
原本是脱口而出的气话,也是为自己辩解,所以指责云舫看低她,但说到后面,连她自己也有几分相信,云舫是真的看低她了,将她视为一个随便的女人。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委屈,揣在他口袋里的手也退了出来,掉了两滴眼泪,便要去拔手上的戒指。
云舫这才慌了,她还没嫁给他,若是因绊嘴节外生枝,她一气之下真给了别人机会,那就冤了。见她哭着拔戒指,他笨拙地给她擦眼泪,越擦她的眼泪倒更多了,抹也抹不净,只好用嘴去吻她,仔细地吻掉她脸上的泪珠。他心里怜惜她为自己哭,直骂自己混,大过年的讨了个不吉利。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偏偏要曲解,我要是把你想像成那种人,还会跟你求婚么?”他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哭了,便捧着她的脸说:“别哭了,以后不许你再这样想,嗯?”
沐阳用手背揩着眼泪,胡乱地点着头。云舫又说:“你看,过年头一天就哭,你是想哭到年尾去啊?”
沐阳闻言破涕而笑,吱吱地笑出声来。“谁有那本事,从年头哭到年尾,那倒是省了水了。”她抓起云舫的手,瞥了眼腕表,顿时惊叫道:“哎呀,都十二点半了,林叔一定等着我们,快回去吧。”
他们跑出林子,一路上追逐嬉闹。偶尔也捉住一只小羊,拎着羊耳朵挠对方的脸。护犊的母羊过来了,沐阳就揪着两只角拖着羊去抵云舫,云舫也假意地躲开,绕到她后方抱起她,抛得高高的,再转上几圈儿,转得她昏头告饶了,才放她下地。沐阳脚一着地,两只眼珠子便乌溜溜地乱转,站也站不稳了,云舫只好背着她回到饭堂。
林叔、林婶和十二岁的孩子围着暖炉坐着,一些与沐阳相熟的员工见他们进来,便取笑沐阳道:“就知道你们两孩子不愿意回来,阳阳是想跟男朋友单独处着,我们这些叔叔婶婶都是煞风景的。”
沐阳从云舫身上跳下来,红彤彤的脸露出一个大方的笑,拉着云舫挨着他们在矮凳上坐下,跟众人扮了个鬼脸,手快地从羊腿下撕下一块肉来,分给云舫一半,也往自己嘴里喂。满足了口食之欲,才得空跟众人道:“没见过这样取笑晚辈的长辈,是不是因我要了顿饭吃就有意见了?切,林婶儿都没说什么,你们倒小气起来了。”
她说着凑过脸往林婶肩上擦了擦,像只流浪狗寻了个主人般,要她给自己出头。林婶儿不善言语,一迳慈爱地笑着。林叔给各人碗里都斟上了烫温的酒,跟她和云舫道:“只要是你阳阳来,这牧场怎么也管得起你的饭,别说是一顿,你就常年在这儿住下,也饿不着你,大伙儿说是吧?”
“是是是,不但有饭,酒和肉也有,这酒今天你们两都得喝。”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也端起了碗。
云舫见势也知这酒必喝不可,他虽不喜酒,但面对这些人,却也觉得喝上一次倒可以图个痛快。沐阳与他们碰了碗小啜了一口,云舫闻着醇香的酒,豪爽喝进腹里。桌上的菜都是些平常少见的,大约是这牧场还有地,种了些他没吃过的菜,使他新奇了一番,盘里的炒青菜嫩绿得仿佛只在水里浸了一浸,再浇上油一般新鲜;牛肉干是林婶儿自己做的,沐阳说那是她的拿手下酒菜,口感独特;最馋人的便是羊腿了,烤得外焦里嫩,嚼着满是孜然的香味。
更可爱的是这些人,兴许是远离了城市的倾轧,淳朴得只会说些玩笑话,或是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拼酒,他们不谈时事,不讲生意经,闲谈也只说牧场里羊和马闹出的一些好笑的事儿。云舫彻底放松了,还没吃到一半,他已算不出自己被灌下了多少酒,但仍是心甘情愿的喝。沐阳也未替他跟这些人说情,只顾着吃自己的,仿佛是把未婚夫丢给他们随意处置。
一顿饭吃到了下午三四点去,云舫这一生只装醉过,真醉怕是只有这一回。放心大胆地使自己醉了,以至于他横倒在沐阳腿上时,嘴里还含着一口酒,费了些力才咽下去。
林叔将云舫扶到招待所的客房里,屋里没有空调,便叫人烧了盆炭火端进来。沐阳给窗户开了个缝,感觉有些睏了,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云舫喝醉了,也许晚上赶不回去。玉清只交待了句“如果晚上能醒过来,就一定要赶回来”,随即挂了电话,向丈夫与公公报告去了。
沐阳挨着云舫睡下,一觉直到晚上九点钟方醒。
云舫比她先醒来,手支着头看她的睡脸,也是只有在这地方,她才睡得这般酣沉。以往他只觉得她是个再普通不过,却令人安心的女孩儿,他甚至以为她的可取之处便也仅止于此。今天才知,他是不了解她的。特殊的环境便能发掘出某个人的优点,如音乐家必须是要在音乐殿堂里,文学家在图书馆,考古专家在遗址古迹,而他,则只能在商场上,或是在一个大都市才能游刃有余,在这种地方,几碗酒便可以摞倒他,而偏偏未婚妻却是适合这里的,只有在这里才见识得到她的爽朗与洒脱。
只是,这个地方她也是不能久待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熟悉透了,也不觉得稀罕了,或许,还会感到厌倦。
想来想去,她还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他却迷上了,她所拥有的那种毫不掩饰的真,使他迷得七荤八素。
或许,人对于自己缺少的东西,总是很入迷的。
“咦,你已经醒了?”沐阳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问他。
“嗯——”他收起遐思,半坐起身,靠着床架子道:“刚醒,喝多了,头还有些痛。”
“那就再睡会儿吧,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
云舫闻言心里捺不住地兴奋,能够躲开那家庭一天,便似收获了大便宜一般难得。正如平日里赚再多的钱,却不如一笔偏财带给人那样多的惊喜。
“那太好了,晚上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他说着便低头要去吻她。
沐阳躲开了,脸上羞得绯红,捏着他的脸嗔怪道:“你说你脑子里怎么能尽想这些东西?”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炭火已经熄了,盆里装的是没有温度的白灰。窗外的风吹进来,她受了冷又蜷回床上,哆嗦了会儿才道:“再暖一会儿,暖会儿了去食堂找吃的,他们应该给我们留了菜——吃完了,我们就在被窝里聊天好不好?”
云舫当然说好。
林婶儿给他们热了几个菜。云舫中午便没怎么吃,夜里胃口大开,吃了两碗饭。菜也被他俩吃得干净,林婶儿在旁边望着他们俩笑,并一直问着,够不够,不够再去炒个肉丝。他们连忙放下碗,沐阳原本是要帮着收拾的,硬给林婶赶了出去。
吃完饭后,云舫用铲子取了些烧红的炭芯,沐阳提了一袋炭,便一同回到房间里。床边燃起了炭火,他们裹在被子里,望着漆黑的窗外,聊起了天南地北。
屋子里暖烘烘的,相互依偎着,似乎这样的时刻很漫长,漫长到他们觉得一生都会是这个样子,甚至以为天不会亮,而他们的话题,也永远不会结束。
2
初二晚饭时分,乐不思蜀的两人才回到城里。恰好程风华也选到这天来拜年。吃饭时围了一张餐桌,程风华善意地向云舫敬酒,他的态度转变令云舫和在座的大吃一惊。沐阳心里倒有些谱,除夕和韩悦通电话时得知程江林只买到了初一的机票,也就是昨天到家,应该还带了女朋友一同回来。程风华明白两家不可能联姻,面子上与半个李家人的云舫自然是要和和气气的。
对云舫转变态度的也不是程风华一人。自两人回家后,钦显夫妇并未责怪他们晚归,而李成辅也没有时刻地留神云舫,吃饭时还问了他公司的一些情况,不若初来两天那般的轻忽怠慢。
“昨天云舫才喝醉,今天就不要你多喝了。这杯喝完就行。”钦显给云舫的杯里斟上酒,示意是最后一杯。
云舫忙站起身,说道:“谢谢——”他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犯了难,眼睛望着钦显,倒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李成辅用手指拨着酒杯,似是责备云舫道:“愣着干什么?你爸给你倒了酒,还不快喝了。”
这一句话便肯定了云舫的身份。沐阳先呆了呆,玉清看她的时候,她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笑了。云舫也感到好笑,他倒是能理解李家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助于庆耀。但凡是他们欠过的,必定还上。想到这里,他便庆幸那晚的决定,若不是佯作醉死般的从楼上摔下来,这家人一定是信不过他的。
他端起酒杯,回敬了钦显,并说道:“应该是我敬您才对。”钦显笑了笑,满意地把酒喝了。云舫又给自己和李成辅的酒杯倒满酒,双手捧到李成辅面前道:“承爸爸关心,但这杯敬爷爷的酒是不能少的。”
李成辅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赏,爽快地喝了酒。云舫挨次敬了简玉清和程风华,这才让保姆收了酒杯。屋里唯一的客人程风华不禁在心里暗叹,太会做人了,自家那个不成材的怎么比得上人家。
钦显与李成辅对现代网络游戏知之甚少,该问的该过后,便无话可说了。此时,程风华谈起了‘荆楚药业’。大过年的谈一个快倒闭的企业,李成辅的脸上愁云密布,钦显也不再高谈论阔了,程风华自知煞了风景,说了几分钟便闭了口。
李成辅自饮了一口酒后,看了眼沉默的云舫,突然开口道:“说说你的看法?”
云舫神情一凛,随即拿下了眼镜,低头借以掩饰自己的表情。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说得太在理,几句话切到实处,必然会被怀疑。
“我想根本问题在于品牌宣传这一环节,引进战略投资应该可行。”
他的话尾一收,便看向众人。李成辅的表情平静,钦显有几分失望,程风华有些沉不住气地道:“这个还需要说么?庆耀早前就与我谈过了,但荆楚药业是国有企业,这样一来,岂不变成私营的了?”
云舫心想,道理上说得那么好听,也没见你保住国有财产?但他面上仍是和气谦恭地道:“您说得对,是我欠缺考虑了。”
李成辅蓦地抬起脸,双眼炯炯地盯着他,盯得云舫心里开始发毛了,他才移开了眼光,跟程风华道:“都是随便聊聊,我已经退休了,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来发愁,喝酒吧。”
云舫的酒杯已经收了,喝酒不关他的事儿,但他倒是想喝酒。于庆耀说得没错,这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下套,若是自己不回答则是心里有鬼,若是回答得不够水准,那是刻意掩饰,逼得他说出了唯一的答案,便立刻与此事撇清关系,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他不知道李成辅是从哪里瞧出了破绽,是否他已经知道自己——想到这里,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心道:他又不是万事通晓的神,顶多是出于多疑,试探并警告自己罢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他还得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得兼顾沐阳,省得没用心听她说的话,答非所问,更引来李成辅的注意。程风华吃完酒后便离开了,玉清收拾餐桌,李成辅习惯晚饭后看书,趁他去散步时,沐阳忙去书房先开了暖气,又将茶泡好了才下楼陪玉清看电视。
云舫还因吃饭时那句话坐立不安,两母女说说笑笑他懒得去听。钦显用布擦着一把气枪,并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云舫说起打猎的经历,云舫表示钦佩,钦显哈哈大笑,说选个时间带你一起去。
云舫的心情刚放松了些,去外面散步的李成辅便背着手进屋了。他脱了外套,面前门外轻轻抖着还未化掉的雪。云舫以手挑了窗帘子往外看,天黑尽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簌簌的像是黑板上落下来的粉笔灰,垫在地上薄薄的一层。
“咦,下雪了。”沐阳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云舫转头时,她已经跪在沙发上,满脸惊喜得快贴到玻璃了。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哪!”玉清也侧首望着窗外。
云舫只得为这两母女打着帘子,方便她们欣赏。回过头看屋里,钦显停下擦猎枪的手,以一种估测的目光看着飘落的雪花,兴许他是在想,下雪了动物觅食便难,是打猎的好天气。李成辅拎着外衣经过沙发旁边时,睨了云舫一眼,便道:“你跟我上来。”
这道命令使得云舫又心上心下了。他收回手,帘子从沐阳的头上落下来,遮了她半身。他起身跟在李成辅后面,紧攥手心,浑身发冷得像是大冬天淌进一条河里,前面的水是深是浅尚不清楚,或许淌了过去才知水只过膝,是白担忧了一场;亦或是犹不知水深浅,摸着过河,倒捡到了宝;还有的可能便是直接没了顶,再无出头之日。
书房里早燃起了檀香,李成辅在沙发上坐下,手指着旁边的沙发跟云舫示意。云舫坐的地方正搁了柚木香盒,一缕幽烟飘拂,满室的古浓香。云舫又惊似喜还惧的复杂心情,闻这香味只觉刺鼻,加之李成辅坐在旁边闲适地倒茶,他心里越发地没底了。
端起李成辅泡给他的茶,小抿了一口,味苦而甘。屋里过于静,香气缭绕,渐渐地,他的心绪也宁静了,见李成辅手交叉搁在扶手上,便放下茶杯,静待长辈开口。
“你来了这些天,也没怎么周到地招待你,换成别人,或许早离开了,你是为什么还留下?”李成辅手指敲了敲桌面,又道:“你要说是为了阳阳,这种话大可不必出口。现在的年轻人哪还会再顾及老年人的想法,以你的经济实力,并不必为了我们这些家人而委屈。”
云舫心里一紧,随即恍然地意识到,破绽就是自己掩饰得完美,无可挑剔,反倒让人生了疑。他被李成辅的眼光盯得恍恍惚惚,只觉得藏无可藏。事情再清楚不过,从进入这个家开始,不,或许更早,早在于庆耀告诉他与沐阳交往时,李成辅便已经留意他了。
“庆耀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与你合作,即使我相信这是巧合,那么,你这般聪明的一个人,短时间内声名鹊起,会糊涂得连女朋友家是什么背景,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也不晓得么?”李成辅的眼神带着几分严厉,又道:“而你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一个外人都清楚,你不至于糊涂罢?”
云舫顿时方寸大乱。他再明白不过了,还没有进这个家开始,李成辅给他预备好了精心的圈套,真真假假,使他无论怎么做,终会将自己的目的曝光于人前。倏地,他想起于庆耀说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见到就明白了。他只恨明白得太晚,此次不但计划可能流产,兴许连沐阳都要失去了。
想到沐阳,他自乱阵脚地低下头。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避开了李成辅逼视的目光;二来,他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低头以防自己的心思泄漏。
倾刻,他又抬起头来,面带微笑道:“我缺一个稳固的社会地位,一个能持久发展的企业背景,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对此,我不必跟爷爷隐瞒,但您认为——我就一定是因为这个目的才来的么?”
李成辅因他的反问面色一滞,将茶搁到台面儿上后,转回头望着窗户道:“我虽然从政,但商业还是了解一些的。以你目前的资产,不可能做得到,即便是几年后,也不可能盲目地投身进一个新的行业,你来的目的不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荆楚药业’?”
被揭穿的云舫略感到局促,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竭力平静地道:“您可以说我别有居心,但您也应该明白,想要‘荆楚药业’与沐阳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许,作为您的孙女婿,这个身份要拿下‘荆楚药业’并非难事儿。无论您相不相信,只是顺便,与沐阳回家,见过她的亲人,得到你们的许可才是主要的目的。”
他的话虚虚实实,将全盘否定怀疑他的李成辅思绪扰乱,使得李成辅半信半疑后,他又以退为进道:“沐阳是个孝顺的女孩子,没有你们的肯定,她也不会和我交往,虽然我们已经同正式的夫妻——”他戏剧性地撂了个半句话,见李成辅的脸色铁青。便将上衣的拉链拉低,下巴埋到衣领子里,消沉地呵出一口气,用一种很难过的语气道:“你们若是不相信,我明天一早会离开。”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失魂落魄地道:“只希望您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她将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一旦希望破灭,那太残忍了。”
他将门拉了一条缝隙,走廊上冰冷的空气溜进屋里,身后传来了李成辅的冰冷的声音:“你说她将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巧妙地折过身,背靠着门,对李成辅无一丝惧意地指责道:“看看你们的家庭,她开开心心地带了男朋友回家,你们却只顾着揭穿我,对她在外地的生活工作不闻不问。你们以为她怎么会选上我?因为这唯一的家不是她的依恃,她只能盲目的找一个适合的人,成为她新的依靠。”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天底下多少父母不是在儿女成人后,便如同分家一般,即使女儿生活不下去,也拉不下脸皮来求你们帮助,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成辅依旧凝思不语,云舫接着道:“因为你们是长辈,你们对他们有太多的要求,一旦他们达不到你们的要求,还有脸还回来求你们这些长辈帮助么?”
“也许我说这些话,你们觉得我不孝顺,你们辛苦地将孩子养大,送他们读书学知识,然后就该他们回报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帆风顺的,当他们在外地吃苦受委屈,电话里却是报喜不报忧,不管心里是不是难过得要哭出来,你们打来电话,他们也得强装平静,他们也是人,不是神一般的什么事都能做好——”他神情激动地说着,见李成辅仍未答话,便继续道:“我能体会沐阳的心情,所以,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当一个使你们面上有光的女婿,做一个使她衣食不愁的丈夫,这是她要的婚姻,我就给她。”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余李成辅一人坐在阴影里,烟雾潇潇,升到半空,便飘忽的不见踪影,只留下一股呛得人几欲流泪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荆楚药业’是十年前李成辅还在位时成立的,当时员工总共才两百来人,是本市唯一一家开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医药生产企业。得天独厚的药材资源,及政府的大力扶持,企业不断扩展,一度成为整个市的经济支柱、省内的明星企业。然而,李成辅调至省里后,继任者急于树立政绩,刚稳固的‘荆楚药业’不断地拨款造桥修路,又因没有科学先进的管理方式,官僚化的作风,使得企业的销售渠道仅止于省内各家医院,忽视了品牌化战略。不久,省内无数医药企业的崛起,‘荆楚药业’的官僚化作风使得医院转向与其他产业合作,而政府对此并不加以重视,为了政绩,终使这家企业被掏空。
那一任书记因贪污入狱后,新上任的是李成辅的旧部下。上任的头一个月便大力整顿‘荆楚药业’,在没有新血注入的情况下,将原先的管理者纷纷撤掉,苟延残喘的药厂去除了腐烂的重要器官,却没得替换,正式成为一个无法救治的空壳。
李成辅退休回到市里,看着自己一手捧出来的明星企业,经过几年已是满身疮痍,心痛之余,亦无能为力。
谁都明白‘荆楚药业’最终只能走向破产拍卖的一途,因此,周边的企业闻风而来,现任市长,市委书记都是李成辅提拔的,故而找他寻门路的人不在少数,都被他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打发了。
云舫早将消息打探得清楚,也深知李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若以李成辅孙女婿的身份,‘荆楚药业’得来易如反掌。又因他的资金远远不够,银行,税务,工商各处阻碍,凭借李成辅便能绿灯大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沐阳对自己的家庭避之不及,然而对于云舫来说,却是财色兼收,再好没有的事了。
李成辅防他是必然,钦显为本市国土局局长,这样的家庭,若是不防云舫倒说不过去了。故此,云舫决定这次与沐阳回家,无论他们摆出多大的架子,也要忍吞下来,给他们以在乎沐阳的表象。
事实上,云舫一直不认为沐阳爱他,当然,他对沐阳也如此,说爱不是,说喜欢又更深了些。沐阳出身于传统的家庭,是做妻子最好的人选,所以,他能真心待她一辈子,不花天酒地。
他是想不到来到这里,让他看到的竟然是沐阳孤独,一种从小到大都被人表面宠着,表面爱着,内心却被禁锢着的孤独。她有朋友,无论是韩悦还是王路佳,成长的环境却不容许她信任外人,当家人不能给她支持,外人不能全心信任时,她只能给自己找个家人。
云舫最初因此而反感,觉得两人半斤八两,他不相信感情,应该说他早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失去了爱的机能。任何感情都被视作等价交换,他给别人一颗树苗,某天便要将树干,枝叶,果实一并拿回来。
这是他的生存原则,但这次他只能赌了,并没有多少胜算。与李成辅谈话时,他不敢直视,因此,李成辅信他与否,他也揣测不出。
到底是自己过于年轻,与李成辅这种在尔虞我诈中存活下来的人精比,他就如同跟大人吹牛的小孩子,显得无比地傻,而且可笑。
他以为他首先担心的会是失去“荆楚药业”,继而再想出应对的办法。但从书房出来后,他满脑子都是沐阳,一个就要与他共度一生,却可能在天明前便要形同陌路的未婚妻。他还想到了王介桓,当自己离开后,沐阳没理由不选择王介桓成为新的依靠。
他心乱如麻,这样的感情本是不值得留恋的,越这般想,他的头硬是一乍一乍地疼。胸口也难过得如同被挖了个大洞,冷嗖嗖的风刮了过去,又“呼”地穿了回来,在胸腹里绞成一个漩涡,好不容易平静了,胸口那里只剩个空空的大洞,什么也没有了。
他无法从容自如。机械地走到客厅,一眼望见跟简玉清说笑的沐阳,那道漩涡去而复返,旋扭着撞击他的胸口。望着那张笑脸,他突然生出一股疲倦的厌恶感,只想卸下包袱,埋到她的胸口好好休息一阵子。从来没有过的,他从心理上需要她,或者说想需要任何一个人。
不知怎的,他敛起了所有的虚假,露出一张再诚实不过的面孔,几步走到沐阳面前,也不顾旁边的玉清,带沐阳跑出了家门。
屋外下着好大的雪,他牵着她,一迳地往前跑,耳边传来她的惊呼声,他的脸上有些湿润,雪花飞进他的眼睛里,冰冷的刺痛使他流出了眼泪。
他僵硬地回头,发现她脚上穿着棉鞋,忙蹲下身,背着她继续跑。
如是发泄般的,他迎着雪花跑得飞快,耳边是鼓蓬的风声,一阵一阵的,他感到一切都极不真实,如同沉进了旋涡里,昏头昏脑的。他跑过了别人家的门口,跑过一排落了叶子的杨树,跑过笔直的电线杆,跑过一座大桥,跑过市区繁华的商业街,终于,他在江边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在桥底下将她放下来,他紧紧地抱着她。昏寂的灯光下,他咬紧了唇,身体许是因为激动,抑或是冷的关系,他一瞬瞬地发抖。抱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毛衣,忙脱下西装来,将她包裹得严实,只给她露出一双疑惑的眼睛。
“冷吗?”他问。
沐阳望了他片刻,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弯了道:“别人都是先问女朋友冷不冷,然后才脱下衣服,哪有你这样反着来的?如果我还说冷,你是不是要把毛衣也脱了披给我?”
云舫不知是因为发泄过了,还是因为她笑了,心情突然变好了,他笑道:“你要是还冷,我会脱了给你的。”
沐阳忙摇着头道:“不不,不冷了——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没事啊。”云舫也摇着头笑:“哪有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地把我拖出来,还跑得那么快?”
一阵风吹过来,云舫打了个寒战,颤着嗓子道:“突然就想疯一下,呵——你觉得我发神经吧?”
“发神经还不至于,倒是有些——”沐阳歪头想了一下才道:“有些意料之外的浪漫。”
云舫心里越发地激动,风刮他浑身颤抖。他没想到浪漫在她心里就是做些没头没脑的事,与他从前以为的那些烛光、礼物惊喜大相径庭。他意识到自己该珍惜怀里的这个女人,一旦失去可能会是永远的遗憾。
“呵呵——”他那被风刮出伤痕的脸傻笑着。“你看,我这人真没趣,想出的浪漫也没什么新意。”
沐阳摇头的幅度更大了,眼神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刻意去浪漫的人,今天你这样,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云舫怔了怔,望着黑沉沉的江水,他蹙眉道:“下午公司员工打电话来,出了一些问题,我明天可能要赶回去。”
“严重吗?”
“现在还不知道,或许待会儿我们回家时已经解决了,如果很棘手的话,我就先走,你在家玩两天了再去。”
“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还是在家多玩两天吧,大过年的,回那个清冷的城市做什么?”他盯着她思索了半晌又道:“沐阳,凡事你都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只能靠自己。”
“什么意思?”沐阳呆呆地问。
“人是相互依存的,当你想着依靠别人时,同样的,你也得付出某些东西让别人依靠才行。”
“我有可以让你依靠的吗?”她怯懦又不安地问。
“有,当然有。”云舫顿了顿道:“一个男人最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来依靠。”
“善解人意,你是说我?”沐阳有些高兴了。
云舫点点头,又道:“但你还要坚强些,有时候,你太脆弱了。”
沐阳的笑冻结在嘴角。“脆弱就是不怎么稳当的依靠是么?”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云舫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或者,他不愿意给她打预防针,宁愿她就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只能依赖他。“我的意思是,不管我以后还能不能照顾你,你都要坚强地照顾好自己。”
他见沐阳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用手指刷过她的睫毛,诚恳地道:“当然,如果我够资格照顾你,一定会使你幸福。”
“我们——不是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还跟我说这些?”沐阳的神情愈加不安了,她拽着他的袖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云舫挤出一个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脸说:“只是跟你讲些道理,听了总是没错的,你别多想了。”他的手略一使力,将她拉回怀里,吻着她耳畔的发,温柔地道:“很冷了,回去吧。”
3
很夜了,郊区拦不到出租车,雪地上一道道被车轱辘轧过的痕迹,他们踩着厚厚的雪,“咕兹,咕兹”地往回走。路灯亮着幽暗的光,走进市区里,竟然看到一家夜宵摊还未收档。云舫看了眼那绿色的棚子,四周用三色布围住,里面只有几张空桌,大过年的,生意很清淡。
“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回去?”他问沐阳。
沐阳点点头,两人进到里面,店老板与老板娘忙过来招呼,老板娘领他们到一个火炉边坐下。这家店是专吃铁板烧的,没有菜单,沐阳随意说了几个云舫爱吃的菜,又要两份玉米浓汤。不到两分钟,老板将放了牛油的铁板置到炉上,整块油慢慢地化掉时,老板娘也将腌好的菜端上来了。
沐阳喝了口汤,舔了舔嘴唇,忽地伤感起来,她看着油滋滋的锅,跟云舫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和佳佳总是趁爸妈睡着后,偷跑出来吃夜宵。想想那时真够馋的,为了吃不怕冷,也不怕被爸妈骂。可好笑了,人一旦说起吃的便馋得很,吃不到便不甘心,还可能整夜都睡不着。”她夹起一块牛肉,放到嘴边吹得不那么烫了,才喂给云舫。
云舫张嘴吃下,尔后问道:“你每天都拨她的电话?”
“是啊,想起来了就拨,每天都拨好几次,就怕忘了。”她把筷子搁到碗下,手按了按额角,声音很是无力:“我总觉得有天能拨通,也觉得她哪天能打来。我想她是故意躲起来了,除了这个,我不往坏的方面想,所以,我的手机全天开着,怕错过了她的电话。”
“她是躲起来了。”云舫说着摸摸她的头,又道:“不会有坏的方面,你别太担心了。”
“云舫,有时候我在想,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真不容易,你看街上那么多开得飞快的车,住的房子也不怎么牢固,电线会起火,煤气会泄露,飞机老从天上掉下来,火车也会脱轨,弄不好走的那座桥都会塌了。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么多的危险当中,可我们却为了能在危险的环境里多活两天而拼命地赚钱,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云舫愣了愣,她说得还真有道理,人是最无畏的动物,不停地制造出能毁灭自己的东西,这就是物质文明。而更可怕的是,人类的文明远不止于此,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人的思想充斥的却是相互的倾轧,利用,为了那些物质化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文明演变成无形的丑恶,如他自己。
“可是——”沐阳仍是自顾自地说:“你更了不起,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你还愿意照顾我,想想,人的一生若是能寿终正寝,不不,那有些贪心了,我觉得能够活到一定岁数,在相扶了一生的人怀里病死,便很幸福。”她咬着筷子靠到云舫的肩上,散开的头发倾泻而下。“所以,云舫,尽管我还很脆弱,但我会坚强起来,我们要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活到之中某个人病死或老死在另一个人怀里,然后约定了,在另一个安全的世界重逢。”
云舫的眼睛睁大,喉咙像被堵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只将将她拉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头发。“好!”他低沉地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要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我会——照顾好你!”
从夜宵摊里出来,天空飘起了雪,路灯晕出一片昏黄的光,纯白的雪花漫天飞舞,从树枝的空隙飘落,落到他们的头发上,肩上。云舫揽紧了她,在新年的雪夜里,他自己受着冷,把衣服给了她,从微不足道的温暖做起。他想,过去的错误已经造成,只能在往后的日子弥补,使她不再受到丁点儿伤害。
甫进家门,玉清便迎了上来,见沐阳只穿着件毛衣,便数落云舫道:“你说你是发什么疯,这么冷的天都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去,大半夜的也不回来,害得我直担心你们冻出病来。”她数落完又看着脸和手冻得通红的沐阳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大过年的,千万别感冒了。”
沐阳听话地上楼了,玉清又跟云舫道:“你爷爷还在书房等你。”
“我这就去,真对不起,今天让您担心了。”云舫抱歉地说完,便往楼上走。这一次进书房与上次的复杂的心情完全不同,他很坦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没有了功利心,他不若之前那般患得患失了。
李成辅自退休后便没有这么晚睡的,在书房里几次倦得打瞌睡。檀香已经燃尽了,暖烘烘的房间残留着一股幽幽的香味。云舫敲了两声门,便进到里面,在李成辅旁边坐下。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想过了。”云舫开口打破了沉默。“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沐阳。”
李成辅并不意外他的决定,早在他出门后时就仔细观察过,那种仿若丢了魂魄的失意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那也有个七八分真,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荆楚药业’迟早会被别人购走,你是我的孙女婿,要收购自然是容易得多,但这个企业并不是我李家的,你做得好的话,于我李家并无好处;你若是失败了,便是拖累我李家所有人。”李成辅缓缓地说道:“如果你能保证尽心尽力,我不反对。”
云舫蓦地抬头,不解地望着他。李成辅又道:“你不用怀疑了,这不是圈套,庆耀也曾委婉地跟我提起过收购‘荆楚药业’,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他是商人;第二,他是外人。”李成辅喝了口茶,接着道:“我不会押上整个李家去帮一个外人。这些年来,钦显帮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早已不需要这家药厂,然而,商人的天性就是贪婪,房地产需要这股天性,但药厂不需要,若是我帮了他,迟早会出事。”
云舫的神情更疑惑了,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贪婪?”
“这几天我也观察过你,是人都贪婪,但要有分寸,庆耀可惜的便是失了分寸。而你还年轻,我可以督导并及时纠正你。”李成辅老神在在地看着他。“我有两个要求,一是,如果这家药厂到了你的手里,我希望你能使那些下岗的工人重新回到岗位上。”
云舫觉得这话特虚伪,但他可不敢让李成辅看出来,便垂下了头。耳朵里又传来李成辅的叹息声,尔后听他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我后悔以往没做多少有意义的事。曾经很多的员工靠这家药厂养家糊口,几年后,我再回来,这些人有的做了建筑工人,有的给人当保姆,有的摆了地摊,生活无不艰难。”
“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眼见整个药厂只能靠基地的药材输出才能存活,我想着,若这家厂换个有责任心的人来接手,管它国有私有,能使那些员工能回到厂房里上班,就算一桩好事。”
云舫听着不语,李成辅顾虑得很有道理,药品不同于其他的商品,稍有疏忽,便可能酿成谋财害命的惨事儿。如果这家药厂拍卖,不知道会落到谁手中,李成辅之所以会帮他,应该也是因为他是自家人,避免那种因利益而蒙蔽良知的事情发生。
“这个我可以保证,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你所持的股份里,要抽出百分之十五给阳阳。”李成辅不急不徐地道。
云舫对这个要求有几分了然,大概是因为他说过的话,使得李成辅担心他发迹后薄幸。而李家担风险帮了他,这要求并不过份。他略一颔道:“也没问题。”
“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要防着你对阳阳不好。虽然我对阳阳没什么要求,但她总是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当中,自然而然的有了压力,这是我的疏忽。”李成辅无奈地摇摇头。“你今天不说那些话,我还认为她是在我的疼爱中长大的。仔细想想,我工作忙,能陪她的时间不多,钦显也是个感情不外露又严格的人,父女俩有很深的隔阂,如今也改变不了多少。她既然选择了你,那你就好好待她。阳阳不缺钱,不缺物质,她性格相对懦弱,你要多关心她。”
“我知道。”云舫辞色间流露出轻松,对这般突如其来的转变,他适应良好,而心里那股因幸运而生的,莫大的满足感使他说话的口气也愉悦起来。“我懂得该怎么去珍惜她。”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门庭若市,拜年的官员刚送出门槛,身儿都不用转,院门儿外又来了客,只管往前迎上去就是。李成辅逢人便将云舫介绍出去,不到一个礼拜,云舫已将市里的显赫人物认识全了。程风华也来过一次,见势明白了几分,对李家自然是很不满的,坐了几分钟便要告辞,李成辅留他吃饭也被他托辞拒绝了。
云舫在这边疏通关系时,远在滨海市的蔚时雨也请来了知名的注册会计师和专家,两人靠电话和网络联系,云舫常常是白天应酬完官员,晚上给蔚时雨打电话了解滨海市的进展,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往电脑前一坐便是一个通宵。他在沐阳的眼皮子底下忙碌,沐阳自是不能抱有意见的,眼见他没命的工作虽说感到心疼,但因为是假期,心里到底存了几分不悦。
沐阳因为云舫的滞留,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元宵节一过,她就该回滨海市上班了。于此同时,‘荆楚药业’的资产评估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李成辅让云舫先送沐阳回滨海,筹措资金。
离开的前两天,云舫去了程风华家里。选择这时去的原因是,程风华属于要安抚笼络的人物,无论公私,他都对云舫心存芥蒂。云舫若是拜访早了,他或许不领情,但如今收购‘荆楚药业’的事已定了七八成,程风华只能妥协的情况下,气焰自然也低了许多,安抚起来也容易。
程风华住在市内的江畔住宅区,欧式建筑风格,总共三层,罗马柱和穹顶上的浮雕是复古图案,绿色的落地窗,及地的帘子将屋内遮得严密。程风华的夫人带云舫和沐阳进到客厅,泡好茶后,沐阳便向程夫人提出要看剪帖画,两人识趣地上了二楼。
程风华跷腿坐在沙发上,递了烟给云舫,被云舫谢绝了。他收回手给自己点上一支,捏起长辈的腔调道:“近段时间忙得很,正想这两天过门去拜访,难得你有心上我这儿来了。”
云舫暗想,架子任你摆,摆大了看你待会儿怎么收拾?他浅啜了口茶,笑道:“早就该来了,就怕程总不愿意见我,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过两天要回滨海了,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该来一趟,毕竟往后有许多事儿还得仰仗程叔。”
他的话音刚落,程风华脸上便呈现出茫然。云舫心里暗笑,表面不露声色地道:“程叔领导‘荆楚药业’多年,爷爷跟我说过,您可以没有‘荆楚药业’,但‘荆楚药业’却不能没有您呐。所以——有些话现在说了为时尚早,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能做到,‘荆楚药业’就一定少不了程叔。”
他这番夸大讨好的话使程风华在明白其义后,乐上心头。而云舫的承诺,又使得近段时间困扰他的问题迎刃而解,看着一脸真诚的云舫,他打心底欣赏起来。
“哎呀——”他拿烟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你们年轻人哪晓得我们这些老头子危机感大得很啦,我是听说你光弄个什么游戏,一年也有几千万的收入,我们药厂哪怕是救人命的药还卖不出去几瓶呢。”程风华眯眼摇摇头,又道:“年轻人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叫什么‘顺应潮流’,老子哪懂得什么潮流不潮流的,折腾了几十年,说被挤兑就连边儿也沾不到啦。”
云舫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别说您还不老,就是老了也是老当益壮,我们应当尊重您,并向您虚心讨教一些宝贵的经验,当然,我如果做错了,该打该骂的地方您也别心软。”
场面话你来我往,云舫彻头彻尾地扮了个谦逊的年轻人,程风华对他的好感倍增。离开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使程风华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了亲侄子。
“‘荆楚药业’不会是某一个人的,我跟爷爷商量后,决定将自己的股份抽出15%分给程叔,及管理层的一些前辈们。”
他笼络人心的同时,另一个对‘荆楚药业’也存了心的于庆耀,却因路佳的失踪,万分懊悔,四处寻人不获,身心俱乏,无暇顾及‘荆楚药业’,以至于最有实力的,政府最该照顾的本地知名企业家,反倒是失了这个机会。
而他牵挂的路佳却身在上海,她并不若别人忧心的那般,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一路游山玩水,任性地把世界上担心她的人都折腾得不能睡个安稳觉。她对于庆耀又恨又气,偶尔也会惦记一下沐阳,然而,这丝毫不妨碍她游玩的兴致,她甚至没有动过回滨海或回武汉的念头。
她平安无事,得从三个多月前说起。自于庆耀强行带她回武汉后,便被关了一个月。于庆耀虽说每日里有了空闲便来陪着,但由于她的性子过于刚烈,如此一来,她是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出逃一次,使于庆耀彻底妥协。
事情顺利得出乎她想像,于庆耀爱面子,在公司里当然是不能时刻守着她。因此,头天上班,她便寻了个机会偷跑出来,但因为于庆耀还是不怎么相信她,出门时没让她身上带任何值钱的东西。所以,逃是逃出来了,却身无分文。
她正寻思着给沐阳打电话求助,但一想到于庆耀立刻也会找到沐阳,更何况,她身上连打个公用电话的钱都没有,只能作罢。一筹莫展地街上闲逛时,却意外的遇见了那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谈话间才知,他那几天都在公司附近守着,想碰碰运气,若是能见她一面也好。
她望着那双漂亮幽深的眸子,想到他自她出差时便一路跟踪,又为了她来到滨海,只那么一刻她便感动得无以复加。除于庆耀外,这是她第一次信任男人,事实上,她非信任不可,离了他,她寸步难行。
他握紧她的手,激动而又心痛难耐地说:他那样对待你?他竟然那样对待你?我要带你走得远远的——
路佳感动之余,也还想着他可以利用,便应了他。随后,她想过是不是要给沐阳打个电话,但她在各个城市游玩,哪感应得到沐阳的担心,只怕她的电话一打,于庆耀便立刻得到她的行踪。再者,她向来以自我为中心,让所有人挂念她几个月,想起来便觉得滋味还不错。
他们至武汉去了安徽黄山,在悬崖峭壁中攀爬,奇峰怪石里观赏波澜壮阔的云海景观。游完黄山,又到了杭州西湖,苏州园林,辗转到了上海。
她并不知道,远在武汉的于庆耀在过年的前几天,因病情加重再次接受住院治疗。李成辅不能坐飞机,本是要差钦显夫妻去探望的,但自上次从沐阳口中得知李家上下都知道他与佳佳的事后,一时还无法面对他们,便托辞婉拒了好意。
对李家避不见面,自然也是放弃了对‘荆楚药业’进行收购,他的退出,加以李成辅活动频繁,‘荆楚药业’将毫无悬念地落入云舫手中。
此地的未尽事宜都交给了李成辅及钦显,云舫在两天后与沐阳登上了回滨海市的飞机。万米高空,云海翻滚,奔涌如潮。云舫位于云端之上,透过窗户,微笑满面地望着天边那一缕金色的阳光。
年后沐阳与介桓再见面,沐阳便委婉地提出了辞职,原因是结婚。介桓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初听到了那一刹那,心脏仍是若被刀划过一般尖锐地疼。
“恭喜你!”他的双手交叠在下巴下方,笑着说道。“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能替换你的人手,所以,按公司规定,一个月后离职如何?”
沐阳心有不忍地点点头,她想张嘴说点儿什么,却见介桓已经低着头整理文件,平板地跟她道:“还有事吗?”
“哦,没事,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出去的一刹那,鼻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
介桓待她出门后才抬起头,对着那扇绿色的玻璃门发怔了好半天,才低声喃道:“要结婚了么?”
“要结婚了?”韩悦的高音吓得给她揉肩的周亮用了些大力,又一声尖叫后,沐阳才扬起手,示意她平静。
“你跟谁结?”周亮问道。
沐阳因这个问题犯难了,她心知一说出来定是会被韩悦骂的,若是嘴上骂骂还好,或许心里还会有疙瘩。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她小声的道:“你们认识的——柏云舫。”
小客厅里一阵静默后,沐阳抓起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尴尬地道:“不是我故意瞒你们,说起来,你们还算是媒人,但是——”
“行了,你不用说了。”韩悦抬手打断她,低着头生闷气。显而易见,去年结婚时,这两人就开始发展了,却一直瞒着她。所谓的好朋友也不过如此,最使她生气的是,她嫁谁不好,偏偏在自己没啥出息的老公外遇后,风风光光地嫁给老公的老板。
韩悦后悔将周亮出轨的事告诉沐阳,她对沐阳生气时,周亮可是另一番想法。柏云舫若是成了好友的丈夫,便添了层私人关系,如此一来,老板虽然还是老板,却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了。
“悦悦,你先别生气,沐阳不说总有她的理由。”
沐阳对周亮投去感动的一瞥,趁热打铁地解释道:“哎,其实要怪都怪云舫,是他要我先不告诉你们,说等确定下来了再说不迟。”她原本是想把一切都推到两人都无法责怪的云舫头上,但一说到这里,她想起云舫待她一直是忽冷忽热的,心里委屈。又因两人的关系终于能确定了,顿时有种媳妇熬成婆的辛酸,眼里蓄满了泪,倒真的控诉起云舫来:“你们以为我愿意么?你们俩可以在所有人面前都出双入对的,而我跟他就只能在没有熟人的情况下才显得亲密点儿。你们以为我嫁了个多好的人?他当初不公开我们的关系,还不是因为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想遇到个更好的。你们说他的心思多龌龊,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委屈憋在肚子太长时间,都快烂掉了,这一翻出来便想扫个干净。她没完没了地说着云舫的坏处,直到离开韩悦家,周亮夫妻也没插句嘴。待她走后,周亮问韩悦道:“我老板原来就那德性呀?这就算了,你说沐阳都清楚,干嘛还要嫁给他?”
韩悦因为沐阳的哭诉,心理上稍稍平衡了些,睨了一眼周亮,颇有经验地道:“你哪懂啊,像这种度过了热恋期的女人,若还口口声声地夸着那男人的好,只能说明她是在掩饰自己的痛苦。”
她说着很多的女人,也说着其中之一的自己。周亮还轻柔地给她揉着肩,她却猛地站起身,迳自去了卧室。
忙得昏天暗地的蔚时雨终于有了点儿时间,来闲嗑几句云舫的婚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秀臀抵着办公桌,跟云舫阴阳怪气地道:“这档婚事儿倒是划算,如果一切顺利,你就是最年轻的富豪了。那时,你再把这个黄脸婆扔到一栋别墅里,置个三宫六院的,偶尔临幸一次,她就该谢主隆恩了。”
云舫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抹冷酷的光芒,蔚时雨恰好捕捉到,心里不由得发寒。她忙转移了话题:“目前我们的资金不多,就算全拿出来,也只能买下‘荆楚药业’30%的股份,你打算怎么办?”
“有多少买多少。”他将手上的一份文件递给蔚时雨,起身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片刻后道:“赶紧把列在上面的事情办好,结婚前,我一定要正式坐上‘荆楚药业’的股东席。”
蔚时雨大略地看完整份文件,眼睛忽地一亮,钦佩地看向云舫道:“你果然厉害。”
她嘴上允诺,心里却抑不住地发酸。这样一个有才能的男人,当初她怎么就会放过了呢?而她爱的那个人,明知她回国了,却躲得远远的,避而不见。
4
云舫倾其所有买下了‘荆楚药业’30%的股权,并经媒体大肆渲染,各方论调不一,一部份人认为他做出这样冒险的决策,是因为年轻,胃口太大,眼高手低。也有人对他做出这个决定很是不解,静静观察事态发展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风暴I’在没有任何广告投入的情况下,又一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蔚时雨按照云舫的吩咐,首先将库存的有效药品在省区域范围内打了广告,并置于各个销售店重新卖出。药厂除原先的药品外,增加了保键药品的生产线;着重推广某一类药品,不久,便被国家应急储备药品列入其中,首批下了近二十万件的订单。
与此同时,云舫借此向当地银行贷款,广纳贤才,原先停摆的十五条生产线,统统运作起来。蔚时雨再次大展身手,包装加宣传,并在全国各地增设销售点,对销售人员集中培训,第一批研发成功的保键药品成功上市,品牌效应使得当月销量跻入全国十大保键药品列。
‘荆楚药业’又一次在省内崛起,许多人都说云舫只有30%的股权,却下足了功夫,收到了百分百的成效。有人为他不值,这之中当然包括握有云舫让出股份的“荆楚药业”管理层,若是云舫的收益多,他们自然也得利。
由此,云舫用‘风暴I’的收益又买下了‘荆楚药业’10%的股份,他并非没有胃口,而是以他的资产,只能蚕食般一点一点的吞下整个企业。
沐阳于一个月后正式离职,为公司服务了三年,部门在公司附近的酒楼里举行了饯别会。许是她人缘好,宴席上原本那些不熟的同事都说起了几年来相处的点滴。秦珍珍喝醉后甚至哭着一摇三晃地走到沐阳身边,按着她的肩膀说:“沐阳姐,没想到你也走了——我不是怪你,只怪这个城市变数太多,谁也没法安定下来。”
谁也没法安定,同事不是一辈子的,朋友也不会是一生的,在这个城市,连枕边人都不一定会是永久的。
当离别成了家常便饭,自然也不会觉到凄凉了。因此,秦珍珍这番伤感的话使沐阳感动地落下了眼泪,尽管她也知道,不用多久,秦珍珍以及在座的同事,包括介桓在内,都会忘了她。
她看向介桓,介桓也正看着她,目光交汇的时候,介桓朝她扬了一下酒杯,尔后送到唇边,一口饮尽。
曲终人散时,沐阳已是泥昏滥醉,介桓照旧将她送到楼下,交到云舫手里,尔后独自开车离去。滨海市夜晚最迷人的地方是酒吧,昏暗而暧昧的灯光,女人妖冶妩媚的面孔。介桓坐在一个角落里,啜着杯里的有色液体,斜眼望着大厅中央随舞曲晃动的人群。午夜时,他的眼神开始迷离,此时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坐到他对面。
“我可以借个位么?”
介桓抬眸看她,点了下头。
“你还剩很多酒。”女孩儿望着桌上的半瓶威士忌,软语说道。
介桓将桌上的一个空杯递给她,倒了酒,推到她面前,仍是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谢谢,心情不好?”女孩儿喝了口酒,没期待他回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的心情也不好,刚和男朋友分手了。”
这几乎是男女在酒吧搭讪的套词,介桓嘲讽地牵起嘴角,问她:“今年第几个?”
“第四个。”
女孩儿出乎他意料地坦白,介桓笑着说:“你的运气不好,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儿去年到今年只交了一个男朋友,快要结婚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女孩问,随即又看着他的范思哲衬衫说:“你条件很好,她为什么不是和你结婚?”
“她未婚夫的条件比我好上百倍。”
“那她是够幸运的。”女孩儿妩媚的面容有些落寞了。
“我们走吧。”介桓放下酒杯,拉起了她的手。女孩儿没有拒绝,挽着他的手到朋友那里拿了手袋,与介桓出了酒吧——去了酒店。
“你会不会是今年第五个?”女孩儿只裹了条浴巾,点起了一支烟。
“不会,在酒吧里,你永远找不到会娶你的人。”介桓看了眼黯然的她,自嘲地笑笑,若是换到从前,他一定不会这般直接地伤女孩子的心。
女孩怔了怔,很快又抚了抚头发,故作大方地问:“她是干什么的?”
“我的下属。”
“我的上司是个谢顶的已婚男人。”女孩儿苦涩地笑笑,以一种宽慰自己的语气道:“看来,感情婚姻这种事情,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还有足够的幸运。”
介桓打从心底地怜悯她,这个爱情无比奢侈的城市里,如沐阳一般幸运的女孩儿寥寥可数。女人流连于各个男人之间,或长期,如一年两年;或短期,一个月两个月,赌上自己的身体和一切,目的却是可以找个固定的依靠。
他伸出手将女孩儿揽进怀里,吻着她的发顶,缓缓地闭上眼睛——结婚了也好,至少说明了她是幸运的。
云舫造就了一个神话,不到一年,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凭借‘风暴I’摇身一变成为公众人物;短短几个月,又从华而不实的科技新贵变成实业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仿佛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他开始向媒体散布结婚的消息,因沐阳的家庭背景,没有对外透露新娘的任何信息。在他事业鼎盛之时结婚,无异是喜上加喜,于他的形象凭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在市区买下了一栋海景别墅作为新房。看房那天,因为别墅的客厅面积小了点儿,他不怎么满意,沐阳挽着他的手说:我不喜欢住大房子,这样的客厅,叫一声你马上就能听到多好。他回到公司便叫来地产经纪,签了合约。
结婚前,他们暂时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赋闲在家的沐阳每日的生活便是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把地砖擦得闪闪发光,尔后打开电脑上网,六点钟便进厨房里做饭,通常是七点至七点半之间,云舫便到家了,吃完饭后,云舫会陪她到附近的公园散散步,陪她到十一点,待她睡着后才进书房继续工作。
事实上,每当云舫进书房后,她便睁开了眼睛。近段时间,最困扰她的问题便是云舫的身世,云舫对此只字不提,每当她试探性地起了话头,云舫的脸色就变得极差。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她这样想,也不便追问下去。她曾问过爷爷,得到的回答是:不要介怀一个成功男人的过去。她也猜测过他或许是孤儿,似乎也不对,若是孤儿,都成年了,应该是能坦然面对了。
究竟是怎样难堪的身世让他这般逃避?
这晚,她疑惑着他的身世,又惦记起了下落不明的王路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云舫回房时发现她还醒着,抱歉地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沐阳轻轻摇头。“我想到佳佳了,真希望这个时候她能回来。”
云舫的表情一僵,探手搂住她道:“这么晚了早点睡,别想了。”
“哪能说不想就不想的?”沐阳说完,想起他刚工作完,于是以手环住他的腰说:“你累了,早点睡吧。”
“没关系,我陪你。”云舫侧了个身,撑起手望着她。“下个月我把手上的事情办完,就回你家先把婚宴办了。”
沐阳伸手摸他的脸,手指无意识地从鼻梁滑到下巴,轻轻的捏了下,用一种不可思议地语气问道:“我们——真的要结婚了?”
云舫低笑一声,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不想是真的?”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好像一切都太顺利了,很不真实。”她想到了他的身世,语气有些不安,接着又道:“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感到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云舫摩挲着她手的动作一滞。黑暗中,他像是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低沉道:“要不,明天我们先去登记了?”
沐阳呵呵一笑,掐了下他的手心道:“我说说而已,你急什么啊?”
云舫脸上呆了一呆,然后将手伸到她的腋下,搔着她说:“我是急了,急着明天就去,你说吧,你跟不跟我去。”
沐阳挣扎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待他停了手,才道:“去,当然去,省得半路你追着哪个漂亮女人,忘了回家的路。”
云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尔后正经地道:“明天下午我挪出时间,你把照片准备好,早点盖上章,免得你成天心上心下的。”
“谁心上心下啦?”沐阳反唇相讥。“看你这么急着要去登记,心上心下的怕不是你,哎,你是不是担心我跑了?”
“看你是为什么跑。”云舫躺平后说。“你要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才不担那份儿心;要是我把你给气跑的,别说担心了,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你给追回来。”
“真的?”沐阳转头望着他。
“真的。”云舫说。“你不相信的话,要我发誓也可以。”
“不用了,我相信你,但你还是不要把我气跑了,我不想无家可归。”沐阳说着抱紧了他,云舫也自然地回应了,以手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含糊地说道:“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你不离开。”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颗星星,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响动。云舫睡熟了,沐阳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她最终没有问出口,仿佛有那么种预感,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世,这婚也结不成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墨黑的天缓缓变成幽蓝色,蓝色的光就像一片染过的布铺在了地板上,慢慢的,那布被洗白了,越发的光亮,对面楼墙上斑驳的污痕看得一清二楚。
沐阳起床便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起了在滨海办理结婚登记的想法,钦显说宴席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请柬正在印,云舫没有家人,省掉了许多的程序,水到渠成,在哪儿登记由他们自己作主。
中午,云舫叫来时雨,将下午的事情交待过后,便着手整理东西,并吩咐秘书,把下午到明天的约会统统推掉。
“你下午有什么重要事?”时雨问道。
“去民政局。”云舫拎着公文包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地答道。
“难道是——结婚登记?”她反应过来后,立刻追上去挡在他身前,拽住他的胳膊问:“他们的事你告诉她了?”
“没有。”云舫甩开她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她道:“你记清楚,我跟你,还有施容都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以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说起那些人。”
“我就知道。”时雨退后一步靠着门,低声道:“我就知道你没说,但纸包不住火的,云舫,你想清楚,时间长了她肯定会知道的。”
“只要你和施容不说,她怎么会知道?”云舫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把公文包甩到沙发上,又道:“这里不是上海,而且那些人这辈子也出不来,她怎么可能知道?”
“我不明白。”时雨仰起脸,幽幽地望着他说:“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非要和她结婚?”
“既然你问,我也明说了,婚我是一定要结的,即使有天她会知道真相——”他俯下身,脸凑近时雨,阴沉地道:“你也明白,我为了达到目的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说完,他站直身体,用食指推了推眼镜,重新拎回公文袋,格开她一迳出门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时雨坐回沙发上,望着敞开的门,想起回国刚见到他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她只当他是伪装出来的,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已经入戏了。
沐阳给家里打完电话便准备好了两人的身份证和照片。云舫到了后,两人在民政局附近寻了个酒楼吃了中饭,饭吃完,云舫拉过沐阳的手,顿时感觉到手指上湿乎乎的,他翻过她的手,见她的手心已经汗湿了,忙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沐阳收回手,抬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心知也没有必要瞒他,便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想着就要结婚了,结婚了就是一辈子,你不悔么?”她见他的脸色不好看,又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会后悔,其实我一直盼着跟你结婚,也没想过还能嫁给别人,但到了这个时候,总是紧张,或许,女人都是这样,把婚姻看得比命还重。”
云舫的脸色好多了,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看你说得,跟我结婚不是喜事儿,倒像是拿了命去跟人赌博。”
沐阳心想,也差不多是这样了。她当然不会跟他这样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抹笑容道:“可能这是每个女人婚前都会产生的情绪,应该是很正常的,我们走吧。”
这天大概是个好日子,婚姻登记处排着长长的队。沐阳仔细观察了其他的女孩子,她们脸上倒显得从容,偎着准老公,或是拉着他们的手,亲昵地说些什么。她想,也就我一个人不正常了,谁让我们是说来登记就来了呢?
前面还有好几对,她跟云舫说要去洗手间,然后走到门外,便拿出手机打给家里,小保姆接了后,按她的话转给了玉清。
一听到玉清的声音,她张口便道:“妈,我在民政局。”
玉清哦了一声,仿佛女儿在法律上即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她的思维里,从小便教着沐阳做家务,便是为了这一天准备的,所以,她说道:“结婚就是自己成了个家,你要维护好这个家,照顾好孩子和丈夫——”
沐阳没有认真去听,她打电话给玉清,只想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和鼓励。这个电话却使她越发地感到压力大了,没两分钟,她便挂了电话,回到厅内。
云舫的前面还有一对新人,她把发掠到耳后,抚着胸吐出口气,走到云舫身边。前面的那对新人已经坐下了,交出证件后,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表填着。沐阳倾身往前看了看,女孩子正疾笔如飞地填写身份证号。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一对新人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走到他们身前,男的脸上突显出焦急,比着手势跟云舫说:“对不起,我们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没想到路上塞车,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能不能——”
云舫有几分不高兴,本想拒绝的,但他似乎从那男人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踌躇了片刻,他拉着沐阳退了一步。
命运就是这样巧合的,云舫退这一步,足以令他后悔上一两年。
沐阳离开的前一天,云舫问她:若那天签了字,你会跟我离婚么?
沐阳考虑了一会儿说:当时不会,但会先同你分居,然后再考虑离婚的事。
云舫就是失去了那么一个缓冲的时间,同时也失去了挽回沐阳的机会。
插队的那对新人填好表,对他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沐阳拿着表单,握笔的手顿时出了阵急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空格里填充,偶尔偏头睨一眼云舫,见他一脸沉着,心仿佛安定了些,又埋头继续写。
填到一半时,她的手机响了,屏幕是个陌生的手机号。接起来后,彼端刚说了一个字,她险些尖叫出来。待到镇静了点儿,她才捂着嘴,发出声音的同时,眼角也跟着滚落一串泪水。
“佳佳!”
“哧!”的一声,云舫用力过度划破了纸。脸色十分难看地望着沐阳,不知怎的,他仿佛看不清她,他使劲地睁着眼睛,沐阳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佳佳回滨海了,她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云舫只觉得头越来越重,昏昏沉沉地,他点了头,任她拉着他跑到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