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合页"吱呀"响了两声,王科宝缩着脖子钻进教室。三班的水泥地上结着薄霜,靠窗的暖气片嘶嘶漏气,顾晓然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红围巾搭在椅背上像团火苗。黄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划拉出"氧化还原反应",粉笔灰落在前排男生露着棉絮的袖口上。
丁宇拿钢笔帽戳王科宝胳膊肘,冻裂的塑料笔帽在棉袄上刮出白痕:"新来的咋坐中间了?"王科宝瞥见顾晓然辫梢的蓝头绳晃啊晃,前桌何欣欣突然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寸,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黄老师夹着教案进来时,化学老师正往门框上蹭鞋底的泥。老教师扫了眼顾晓然的位置,眉头皱成川字——那位置原是给课代表留的。他清了清嗓子,粉笔灰从中山装肩头簌簌落下:"新同学顾晓然,大家多照顾。"
掌声炸得玻璃窗嗡嗡响。张建把冻红的手掌拍得啪啪响,陈勇跺着棉鞋帮腔:"欢迎欢迎!"何欣欣拢了拢马尾辫,铅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小洞。顾晓然站起来时碰倒了铁皮铅笔盒,五颜六色的糖纸撒了一地。
"明天摸底考语文数学。"黄老师敲敲讲台,搪瓷茶缸里的水晃出圈涟漪。底下顿时炸了锅,丁宇哀嚎着趴到课桌上,军绿棉袄蹭了满袖粉笔灰。王科宝摸出半截铅笔头,在《化学》封皮上划拉公式——这些符号像活过来似的往他脑子里钻。
下课铃刚响,丁宇就蹿到顾晓然桌前:"走,带你认认开水房!"他说话时哈出白气,冻红的鼻头亮晶晶的。王科宝扒着窗台往下看,操场上王建军夹着人造革公文包匆匆走过,身后跟着个缩脖子的半大孩子,棉猴帽子扣得只露眼睛。
办公楼二层的绿漆门关着,王科宝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头传来茶缸盖碰瓷的脆响,陈主任的上海牌手表链子哗啦啦响:"科宝那孩子......"话音被王建军急促的打断:"他自个儿要进厂,成绩单您瞅瞅,王生回回前十......"
北风从走廊破窗灌进来,王科宝的后脖领像塞了冰碴子。他听见父亲印刷厂的油墨味从门缝里飘出来——王建军说的"手续",是偷拿了父亲抽屉里的印章。上辈子他就是被那枚红戳骗着签了字,等爹发现时,退学申请都盖了骑缝章。
"肉联厂新宰的猪......"王建军压低的嗓音混着椅子挪动的吱嘎声。王科宝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冻疮里。楼下突然爆发出哄笑,几个男生追着铁环跑过操场,叮铃咣啷的声响惊飞了房檐上的麻雀。
王科宝闪身躲进楼梯间时,王生正缩着脖子跟出来。那孩子蓝布棉袄肘部打着补丁,解放鞋头开了胶,露出里头灰扑扑的毛袜子。王建军在后头喊:"慢点跑!"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盖红章的牛皮纸信封。
教室里的蜂窝煤炉子冒着青烟,顾晓然正在炉盖上烤红薯。甜香味勾得丁宇直咽口水,他献宝似的掏出炒黄豆:"尝尝?我奶用沙子炒的。"何欣欣突然摔了铅笔盒,镀铬的铁皮砸在水泥地上"咣当"响。
"吵死了!"她马尾辫甩出个尖利的弧度,蓝格罩衣扣子崩了一颗。顾晓然掰了块红薯递过去,金黄的瓤冒着热气:"暖暖手?"何欣欣愣了下,掏出手绢包住滚烫的红薯,绢角绣的梅花沾了糖汁。
王科宝缩在最后一排啃冷馒头,咸菜疙瘩在铝饭盒里结着冰碴。窗玻璃上的冰花正在融化,水流在窗台上积成小洼。他突然看见王建军往教学楼走来,公文包鼓鼓囊囊的像塞了砖头。
"科宝!"王建军在门口招手,人造革皮包蹭着门框沙沙响。他黑呢子大衣沾着油渍,翻毛皮鞋在门槛上蹭下一块泥。王生躲在走廊拐角,棉猴帽子拉下来遮住半张脸。
王科宝慢吞吞往外走,布鞋底在结冰的地面打滑。王建军亲热地揽他肩膀,烟草味混着头油味扑面而来:"纺织厂招工表......"他从包里抽出张表格,红色公章鲜艳得像刚盖的。王科宝瞥见"监护人签字"那栏空着,表格边角还沾着肉沫。
"你爹都点头了。"王建军掏出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金漆磨秃了。楼下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几个男生抱着篮球跑过,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王科宝突然指着窗外:"那不是陈主任?"
趁王建军回头的空当,他抽走表格塞进棉袄内兜。冰凉的纸张贴着胸口,油墨味直往鼻子里钻。王建军急了,伸手要拽他胳膊:"别闹!"王科宝闪身躲过,布鞋在冰面上滋溜打滑,整个人撞在楼梯扶手上。
"我要高考。"他揉着生疼的胳膊肘。王建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公文包带子勒进呢子大衣肩缝:"你爹应承的!"王科宝突然笑起来,指着他鼓鼓囊囊的右兜:"排骨要给陈主任送家去吧?"
上课铃救命似的炸响。王建军跺跺脚往办公楼走,翻毛皮鞋在雪地上踩出深坑。王科宝摸回教室时,顾晓然正在传纸条,叠成菱形的信纸染着百雀羚的香味。丁宇冲他挤眉弄眼,草稿纸上画着个龇牙咧嘴的猪头。
物理老师踩着煤灰进来,呢子裤膝盖蹭得发亮。他拎着个缠胶布的木教具,讲电磁场时晃得铁屑乱飞。王科宝盯着黑板上的磁感线,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化工厂搬反应釜,铁屑扎进手心的滋味。
放学时雪下大了,车棚里的自行车盖了层白毯子。顾晓然跺着脚给车锁哈气,红围巾上落满雪花。丁宇裹着军大衣嚷嚷:"去文化宫看录像不?《少林寺》!"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糊了眼镜片。
王科宝弯腰开锁,链条冻住了。他摘下手套用牙咬,铁锈味混着雪渣子往喉咙里钻。顾晓然突然递过来个热水袋,橡胶皮蹭得发白:"灌的开水。"王科宝愣神的功夫,她已经跳上自行车,车铃铛在雪幕里叮铃铃响。
职工大院的烟囱冒着黑烟,小妹蹲在门口用树枝逗蚂蚁。看见王科宝推车进来,她蹦起来嚷:"哥!妈买肉了!"棉鞋在雪地上踩出黑印子。屋里飘出葱爆肉的香气,陈素娘正在案板上剁白菜,菜刀把缠着布条。
王科宝把冻僵的手贴在炉筒上,铁皮烫得指尖发麻。父亲王建设蹲在门口修油印机,蓝工装沾着墨渍。王科宝摸出那张招工表,油墨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光:"大伯给的。"
王建设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抖开表格凑到灯下看,15瓦灯泡把影子投在糊报纸的墙上。陈素娘举着锅铲冲进来:"作死啊!这章哪来的?"油星子溅到招工表上,晕开了"纺织厂"三个红字。
"我去找大哥!"王建设套上棉猴就往外冲。陈素娘拽住他后襟:"先把话说清楚!"小妹吓得躲到里屋,打翻了针线笸箩,顶针滚到床底下。
王科宝往炉膛添了块煤:"我要高考。"火苗蹿起来,映得他侧脸发亮。王建设突然蹲下来捂脸,机油味混着烟味在屋里弥漫。陈素娘举着锅铲的手慢慢垂下,白菜帮子蔫在案板上。
第二天考场设在食堂,八仙桌拼成的考位结着油垢。丁宇缩在墙角冲王科宝比手势,冻僵的手指比划不出完整数字。顾晓然坐在第一排搓手,哈气在钢笔尖凝成水珠。
数学卷子传下来时,房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王科宝盯着最后那道几何题,辅助线像活过来似的往脑子里钻。他听见何欣欣的钢笔尖划破纸张,前排张建在偷偷翻小抄。
交卷铃响时,丁宇扑过来搂他脖子:"最后那道题选啥?"王科宝掰开他冻红的手,看见顾晓然正在窗边跺脚,红围巾在雪地里格外扎眼。何欣欣抱着暖水袋经过,忽然塞给他一块水果糖:"加油。"
午饭时王科宝躲在车棚啃窝头,招工表折成四方块垫在饭盒下。顾晓然突然出现,军用水壶往他手里一塞:"姜糖水。"壶嘴还带着口红印,甜辣味顺着喉咙往下淌。丁宇在食堂门口喊:"下午语文借我瞄一眼!"
作文题是《我的理想》,王科宝盯着方格纸发呆。钢笔水在卷子上晕开个墨点,他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化工厂值夜班,月光照进反应釜的观察窗,蓝莹莹的像鬼火。
放学时王建军堵在校门口,公文包鼓得像塞了炸药。他拽住王科宝的车把:"你爹都签......"王科宝突然掏出那张招工表,当着他面撕成两半。碎纸片被北风卷上天,像雪地里扑腾的白蝴蝶。
"告诉陈主任,排骨留着自个儿啃吧。"王科宝跨上车猛蹬,链条卡啦卡啦响。丁宇在后头追着喊:"等等我!"车轱辘在雪地上碾出两道黑印,一直延伸到职工大院褪了色的春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