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门的铁皮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王科宝踩着上课铃的尾音闪身进来。阳光从蒙着报纸的玻璃窗透进来,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的线。程老师正在黑板上画抛物线,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沿,前排几个男生袖口沾得白花花一片。
丁宇用钢笔帽捅了捅王科宝的胳膊肘,军绿棉袄蹭着课桌边沿沙沙响:"老黄找你啥事?"前桌顾晓然微微侧过脸,蓝格子的确良领子浆得笔挺,后颈在阳光里泛着细腻的瓷白。王科宝刚要开口,后门又传来铁皮合页的呻吟,黄老师灰扑扑的中山装晃进来。
程老师推了推玳瑁框眼镜,粉笔头在黑板槽磕出白烟:"去吧。"她说话时粉笔灰从发髻上飘落,像撒了层薄雪。走廊的穿堂风卷着墙根的煤渣打旋,黄老师领他拐进楼梯转角,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黄金叶烟盒,抽到半截又塞回去。
"你大伯上午来学校了。"老教师的手指在铁栏杆上敲出闷响,栏杆的绿漆翘起鱼鳞似的皮。楼下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抢军帽,红领巾在风里乱飘。王科宝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顺着裂缝往下淌。
"他说你要退学去纺织厂?"黄老师的声音突然发紧。远处传来食堂蒸笼掀开的"哐当"声,混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广播旋律。王科宝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头:"我参加高考。"老教师敲栏杆的手顿住了,指节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
数学课进行到立体几何时,丁宇在草稿纸上画坦克,履带碾过韦达定理的公式。王科宝的钢笔尖戳破稿纸,蓝墨水在三角函数符号上洇开。前桌飘来淡淡的樟脑丸味,顾晓然辫梢的蓝头绳随着记笔记的动作轻轻晃动。
午休铃响的瞬间,教室里炸开饭盒相碰的叮当声。丁宇把铝制饭盒敲得震天响:"国营饭店新出的肉丝面,我请!"他军绿棉袄的扣子崩了一颗,露出里头粗线织的毛衣领。顾晓然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顿:"我得回,我妈炖了萝卜。"
粮票在王科宝棉袄内袋窸窣作响,三张二两的边角都卷了毛边。他摸到夹在粮票里的五毛钱——崭新的纸币还带着油墨味,是母亲用鸡蛋换的。窗外秃枝上落着麻雀,顾晓然推着凤凰26从车棚出来,车铃铛上系的红绸子在风里飘。
"这车真气派!"王科宝拿脚尖踢自己那辆二八杠,链条盖缺了半块。顾晓然单腿支地,围巾滑下半截:"上回教你的刹车要领记着没?"她棉鞋尖沾着煤灰,鞋帮上绣的梅花掉了两片花瓣。
校门口卖糖葫芦的老头正在给冰糖壳刷糖稀,琥珀色的糖浆在铁锅里咕嘟冒泡。王科宝推车经过时,听见巷子里传来口哨声。几个穿喇叭裤的小青年蹲在墙根抽烟,烟头在青砖上烫出焦黑的印子。
"哥!"带着哭腔的喊声刺破嘈杂。王叶缩在墙根,蓝布书包蹭满了墙灰。她身边两个女同学抱作一团,扎红头绳的姑娘鞋带散了。方军跨坐在自行车大梁上,人造革裤腰带亮得反光,军大衣敞开露出里面的假领子。
王科宝的二八杠车把撞上砖墙,铃铛"当啷"一声砸进煤堆。方军翻身下车时棉裤裆绷得紧紧的,解放鞋底在冰面上打滑。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个圈,卖冰棍的老太太把木箱往后拖了拖。
"管闲事?"方军啐了口唾沫,黄板牙咬着下嘴唇。他后颈的刺青在阳光下泛着蓝光——是拿钢笔水扎的歪歪扭扭的"忠"字。王科宝解棉袄扣子时线头崩开,冷风钻进后脖领,他想起粮站老赵头教的擒拿手。
第一拳带着腌咸菜味儿擦过耳畔,砸在砖墙上簌簌掉渣。王科宝扣住方军手腕往怀里带,膝盖顶向对方肋下。方军像麻袋似的摔在煤堆上,黑渣子溅得老高。戴狗皮帽的胖子想往上冲,被老太太的冰棍箱绊了个趔趄。
三回合下来,方军瘫在煤堆里喘粗气,手掌心的血道子混着煤渣。他突然咧嘴笑,缺了颗门牙:"哥们儿练过?"王科宝揉着发麻的胳膊肘,瞥见妹妹脸上挂着泪痕,鼻涕泡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回家的路上飘起雪粒子,王叶坐在后座揪着他秋衣下摆。二八杠的链条咔咔响,经过文化宫时,说书场里传来惊堂木的脆响。王科宝突然说:"礼拜天教你骑车。"王叶"嗯"了一声,手指冻得通红。
职工大院的烟囱冒着黑烟,小妹蹲在门口用粉笔画跳房子。看见自行车时她眼睛瞪得溜圆,粉笔头骨碌碌滚进阴沟。陈素娘在灶台前搅猪油,铁勺敲锅沿的声响混着收音机里的《南泥湾》。
"妈,我参加高考。"王科宝往灶膛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响。陈素娘的手顿了顿,油星子溅到围裙上:"你爸说厂里......""我能考上。"王科宝打断她的话,火光映得他侧脸发亮。小妹偷油渣吃被拍手背,油渣拌白糖的香气里,隔壁缝纫机哒哒作响。
暮色渐浓时,王科宝蹲在堂屋擦车链条。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皮影戏。车辐条映着月光,在砖地上划出道道银痕。窗缝里塞进来个报纸包,裹着三颗黏在一起的水果糖——小妹攒了半年的私房货。
深夜的北风卷着大字报残片,王科宝躺在硬板床上翻《半月谈》。杂志边角被车座磨得卷边,油墨味混着煤油味。他听见父亲回家的脚步声,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呻吟。王建设袖口沾着蓝墨水,把过期的《参考消息》压在枕头下。
周末的古小操场,王叶扶着车把直哆嗦。王科宝在后座喊:"看前头!别老瞅脚!"车轱辘在煤渣路上画蛇,惊飞晾衣绳上的麻雀。顾晓然骑车经过时按响车铃,红绸子像团火苗在风里跳:"教妹妹呢?"
方军突然从篮球架后冒出来,棉裤膝盖打着补丁:"宝哥,教教我呗!"他推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车,链条缺了好几节。王科宝捡根树枝比划:"先学滑行,找平衡......"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车铃声惊醒了看门老头。老头拎着搪瓷缸出来骂街,方军嬉皮笑脸塞过去半包大前门。王科宝望着天边火烧云,突然觉得1982年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