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娘端着簸箕出来倒煤渣,一抬眼就瞅见门口杵着辆二八杠自行车。车把手上缠着红塑料绳,后轮挡泥板还沾着新鲜的黄泥巴。她围裙在腰上蹭了蹭,伸手摸了下冰凉的车座:"这铁家伙哪来的?"
王科宝正蹲在门槛上系鞋带,闻言扭头朝屋里喊:"大妹!"王叶从厨房探出脑袋,手里还攥着半根葱:"妈,是我跟张燕借的,她家新买了永久牌,这辆旧的让我们骑几天。"小姑娘说话时睫毛扑闪,灶膛火光在她脸上跳,倒真像那么回事。
"借的?"陈素娘绕着车转了一圈,车铃铛缺了个角,链条油黑得发亮。她突然拍了下后座:"可别摔沟里!晚上推进堂屋,别让贼惦记。"王科宝蹦起来接过网兜,里头铝饭盒哐当响:"放心吧,给爸送完饭就回。"他单腿跨上车时,车链条在石板路上拖出细长的影子。
小妹扒着门框看大哥骑车远去,车轱辘碾过碎石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巷口。她突然觉得大哥弓着背蹬车的样子,比巷尾刘叔开拖拉机还威风。
穿过纺织厂家属区时,王科宝听见高音喇叭在播新闻。文化宫红砖墙上新刷了标语,"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宋体字还往下滴着红漆。说书场里飘出惊堂木的脆响,夹杂着老头们喝彩的"好"声。剧场后门开着条缝,青衣的水袖忽地甩出来,在寒风里抖得像片云。
电影院外墙的海报被风掀开一角,《少林寺》里李连杰的武打姿势定在半空。王科宝捏了下车闸,海报右下角有块新鲜的糨糊印——上周这里贴的还是《庐山恋》。
县委大院的铁门虚掩着,看门老张头的搪瓷缸还在传达室窗台上冒热气。王科宝猫腰从侧门溜进去,车轱辘在煤渣路上压出两道浅痕。最里头那栋二层木楼墙皮斑驳,爬山虎枯藤像张破渔网罩着西墙。小时候他总觉着这楼像故事里的鬼宅,如今看来倒像条趴着打盹的老狗。
车锁"咔嗒"扣进辐条时,三楼某扇窗"吱呀"开了条缝。王科宝抬头只看见晃动的窗帘,可能是风。木楼梯每阶都比他记忆里矮了三分,扶手裂缝里塞着陈年积灰,他指甲刮过时带出细碎的沙粒。
印刷室的油墨味钻进鼻孔,王建设正弓着背在油印机上推滚轮。蓝底稿上的蜡纸印出工整的仿宋体,窗台上晾着刚印好的《县委简报》,报头红五星被阳光晒得褪了色。
"爸,吃饭。"王科宝把网兜挂门后钉子上。铝饭盒揭开时冒出白气,炒白菜混着腌萝卜的味儿瞬间填满屋子。王建设摘了袖套,指缝里的蓝墨怎么也洗不掉,在搪瓷碗边留下淡青的指印。
靠北的办公室阴冷得很,王科宝搓着手翻《半月谈》。旧杂志里夹着张糖纸,是小时候攒的大白兔。窗台上摆着个罐头瓶做的笔筒,插着三支秃头毛笔——父亲偶尔帮工会写春联换烟票。
"现在允许个体户了。"王科宝突然出声,惊飞了窗外麻雀。王建设筷子顿在饭盒边:"你才啃几天窝头就想着下海?知道投机倒把要判几年吗?"他说着从抽屉摸出本《刑法》,书脊用胶布缠了好几层。
父子俩同时听见楼下的车铃声。王科宝扒着走廊窗户往下看,凤凰26的车轮钢圈亮得晃眼。这种沪产车全县找不出五辆,车把上挂着个毛线织的铃铛套——和早上顾晓然车上一模一样。
记忆突然像显影液里的相纸,渐渐显出轮廓。那年暑假的知了叫得人心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光明牌雪糕,坐在爬满紫藤的竹椅上。他隔着砖墙喊:"我能把它变成纸飞机!"小姑娘真把雪糕递过来,他抓过就跑,化掉的奶油顺着指缝往下滴。
王建设擦着嘴进来:"隔壁顾县长家老太太前年走了,就那个总给你糖吃的......"话没说完,儿子已经冲下楼。木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震得墙灰簌簌落。
后巷的冬青树秃了半截,王科宝扒着墙头往里瞧。竹椅还在老位置,椅腿缠着防裂的布条。晾衣绳上飘着件蓝布衫,领口补丁针脚细密——和顾晓然上周缝数学练习册的针法如出一辙。
车铃声又响了,这次近在耳边。顾晓然推着车从月洞门出来,车筐里躺着捆芹菜。她围巾滑下半截,露出颈侧淡红的胎记——和当年雪糕姑娘耳后的朱砂痣位置重合。
王科宝突然觉得车座烫屁股。他慌慌张张掏钥匙,链子却缠住了棉袄扣子。顾晓然的目光扫过他车把上的红塑料绳,嘴角抿出个笑涡:"王同学也走这边?"
"啊...给爸送饭。"王科宝差点咬到舌头。他猛蹬脚踏板,车链条"咔啦咔啦"响得像要散架。风把顾晓然的声音吹过来:"小心转角那滩冰——"
话没说完,前轮已经打滑。王科宝连人带车歪进路旁煤堆,网兜里的空饭盒飞出去老远。他抬头正看见顾晓然憋笑憋红的脸,忽然想起当年攥着化掉的雪糕逃跑时,背后也是这样的笑声。
这天夜里,王科宝蹲在堂屋擦车链条。煤油灯照得棉籽油瓶影子老长,小妹蹲在旁边数他棉袄上沾的煤渣。"哥你身上有二十三颗黑的。"小姑娘突然说,"顾姐姐给的创可贴要不要贴?"
王科宝摸了下手肘,纱布底下火辣辣地疼。窗台上晾着顾晓然给的蓝格子手帕,沾着碘酒的颜色。他想起分别时对方说的"车技得多练",突然把扳手往工具箱一扔:"礼拜天你去古小操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