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年的冬天,来得分外早。刚进十月,就已草木摇落,白露为霜了。黑河两岸,一片萧瑟。枯败的芦苇顶着个雪白的芦苇穗子,就像是耄耋老人,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张家大院里却是红红火火,一派热闹景象。原来十月十五是张老爷子六十大寿,虽然老爷子不愿声张,但因六十岁是个大寿,两个儿子张虎张彪便早早请假,轻车简行,让他们的儿子们留守京城家里,大儿子张虎带着妻子张王氏和女儿秀如,二儿子张彪带着妻子张李氏,还带着张哲儿等几个仆从,从京城赶回来给老爷子拜寿。看着儿孙们一趟一趟上前拜寿,张老爷笑容满面,心花怒放。他笑着对张夫人说:“夫人,如今你我也算是儿孙满堂,这辈子也活够了,没什么遗憾了!”张夫人却眼中含泪,哽咽了,说:“要是我的可儿还活着,那该多好呀!”
小英儿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家里有这么多的人,又有舅舅舅妈给他带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兴奋得两眼冒光,像一只小蝴蝶似的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这时,突然听到奶奶提起娘亲的名字,就不禁支棱起耳朵来听,可是又没有下文了,他就有点伤感起来。唉,看来热闹终究是别人的,自己只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爹爹娘亲的血海深仇他们似乎都忘了。是了,这大仇看来得自己报了。
李道长因为是英儿师傅的缘故,也被邀请来吃酒。那小云卿因为年龄小,还算不上外男,再者,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就随着师傅前来吃酒。这时,云卿看到英儿有点难过,就忙着来安慰他。英儿小孩子心性,听那云卿几句花言巧语,很快就破涕为笑了。
张家大院背临着终南山。张老爷在山脚处辟出一个小园子。一条青石小路把园子分成东西两边:东边鸡棚茅舍,养着鸡鸭犬羊,种着瓜果桃李;西边林木葱茏,又从后山引来淙淙小溪。细细的水流在园子中间汇成一处深潭,然后又绕道东边,流出墙去。又旁修了一个鱼池,池中养着小小银鱼。鱼池旁边,假山玲珑,曲径通幽。英儿看大人们吃喝正酣,没人理会小孩子,就偷偷地牵了云卿的手,一径来到花石洞子旁。
“小云卿,我有大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准备随我舅舅们去京城!”
“啊?可是你武功还没练到家啊?为什么要去?”
“我要给我爹娘报仇!”英儿狠狠地说道。
“那你爷爷奶奶知道吗?”
“我不告诉他们,准备偷偷溜走。你和我一起去不?”英儿满怀希望地看着云卿。云卿想了半天,说:“可是我进了京,没有住的地方啊。”
英儿听到这话,气得一下子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就走。云卿踩着结满白霜的石子路,一路追赶,再也没能赶上。
三天后的一大早,张虎和张彪带着家人准备回京了。张老爷夫妇站在门口,真是千叮咛万嘱咐;张虎张彪看着满头白发的父母,也是悲从中来。大家都忙着悲伤,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场面有点乱糟糟的,一时没看见英儿,大家也就没在意。
因为天冷,还飘着点小雪,男人们也都没有骑马,和女人们一起钻进大车里。张老爷还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辆备用马车,上面满满地拉着自家产的粮油鸡禽,还有陕西特产的腊肉。众人乱纷纷地上了车,碾过碎琼乱玉,渐行渐远。车队渐渐地被远山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张老爷和张夫人年事已高,见不得分离,看见儿孙们渐渐走远了,这才淌眼抹泪地相扶着走进家来。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折腾了几天,也都累透了,躺在床上,都沉沉地睡着了。
路上打尖的时候,张虎才突然发现一个小子从后面装东西的车上跳了下来,他倒吃了一惊,紧张地手按刀柄,大喝道:“谁?”宋徽宗宣和年间,陕西关中一带已经成了宋金边境,治安不好,很不安生。经常有金人乔装打扮,在这一带刺探消息,抢劫百姓。这一次回家,张虎张彪本想说服爹娘和他们一起回京,可是张老爷说自己当年是被郜太尉贬谪回家之人,如今,主上昏庸,任由那郜俅老儿作福作威,他怕去了影响了儿子们的仕途。再说了,自家住在荒山野岭,此处山高皇帝远,金人也不稀罕来。
那张虎张彪见说服不了张老爷,就只好多多地叮嘱张先儿夫妇和翠香,让他们好好照顾老爷夫人。又拜托李道长常来常往,时时来探顾探顾老人家。李道长点头答应,说:“放心,有我在,定保老爷夫人太平。”张虎张彪这才放心地上了路。又因英儿已经长大,早都不需要奶娘,便把张哲儿媳妇也顺带带回东京。
那英儿看到舅舅如此警觉,就咯咯笑道:“大舅舅,是我,英儿!”
那张虎吃了一惊:“你怎么偷偷跑了出来?你爷爷奶奶知道不?怎么没给我说?”
看着大舅舅这么严厉,英儿委屈地哭了起来:“人家就是好奇,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嘛。哥哥姐姐都住在京城里,就我一个人住在山旮旯,人家不乐意嘛!”他装模作样地用手抹着眼泪,偷偷地从指缝中间看着大舅舅的反应。
这时,张彪也听到后面有响动,就走了过来,待看到是英儿,就笑着说:“我就说嘛,出门时怎么没见这个小人精,原来是藏在车里。”又劝他哥哥道,“算了,来都来了,就让外甥去京城开开眼。倒是赶紧打发人回家告诉爹娘是正经,不然,老人家一看丢了孙子,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张虎这才清醒过来,赶紧打发人回家告知爹娘。家里正闹得沸反盈天,张夫人急得怨天怨地。李道长本来准备陪陪张老爷,待几天再走,这时候也急得上火,房前屋后,混找一气。这时候,王云卿才怯怯地对师傅说道:“英儿可能跟着他舅舅们去京城了!”李道长恨恨地道:“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正乱着,恰好张哲儿回来报平安,说英儿随舅舅们一起上路了,张老爷张夫人这才放了心。
英儿离开以后,那李道长就带着王云卿离开了张府,住在祖安镇柳江村。闲暇时候,也常带着云卿到张府住上几天,和张老爷一起品酒喝茶,切磋一下武艺,日子过得闲云野鹤一般,倒也自在。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般,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那云卿个子猛蹿,好像眨眼间就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剑眉朗目,玉树临风,谦恭有礼,温润如玉。再加上他聪明好学,旁收杂取,在李道长和张老爷以及老学究的教导下,飞速地成长起来。此乃后话不提。
英儿跟着舅舅们来到了东京城。他们从西城门入。一进城门,英儿的一双眼睛就不够用了:原来东京城这么大,走了半天也没走到头。红男绿女,往来熙攘,穿金戴银,个个都那么俊逸不凡,像极了天上的神仙。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们操着怪腔怪调,买卖的东西都是明晃晃光灿灿的,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可怜的英儿,自小生活在深山野洼,哪里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好东西。一双眼睛,紧张地看都看不过来,一张小脸,兴奋得通红。
英儿和大舅妈张王氏以及大表姐张秀如乘坐一辆马车,秀如看到英儿那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就刮着脸羞她道:“羞羞羞,把脸抠,抠个渠渠种豌豆——”英儿看到表姐羞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来,扑到大舅妈怀里撒娇说:“大舅妈,你看,姐姐羞我,你不打她,我不乐意。”张王氏宠溺地拍着英儿的背说:“好好好,等回去了,让你大舅舅好好地管管她,看她还敢不敢轻狂——”英儿转过脸来,冲表姐吐着舌头做鬼脸道:“哈,回去就要挨鞭子了——”秀如牙尖嘴利地接道:“我爹才舍不得打我呢。肯定是你成天调皮捣蛋,挨过爷爷好多鞭子吧?”英儿接嘴道:“爷爷才不敢打我呢,奶奶护着我。再说——”他伸出自己的细胳膊晃了一晃,道:“我林英儿武艺高强,爷爷向来都打不着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犯了事,爷爷想打我,我躲在老槐树上,睡了一天。爷爷奶奶到处找我都没找着,最后,还是奶奶让翠香姑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刚好我肚子饿了,被那香味吸引,才自己跳下来的——哈哈!”他越说越高兴,手舞足蹈的。秀如撇着嘴说:“你就吹吧,我才不信呢——”娘儿几个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来到张府。
回府,下车,收拾收拾。张虎早打发人从东京最有名的酒楼——醉星楼订下酒菜,让人送了过来。几人一进餐厅,英儿一眼就看到桌上摆满了好吃的:什么四喜丸子、翡翠鸡、琉璃茄子、带把肘子……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好多都是英儿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东西。英儿再也顾不得吃相,放开胸怀,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之后,张王氏向来心细,考虑得也比较周全,就和张虎商量说:“凭空多了一个外甥女,怎么向外人介绍英儿呢?在家里怎样算排行?又怎么安置她呢?”如果让英儿恢复本姓,毕竟他爹是林充,当年在东京城里,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怕消息传出去,郜俅府上耳目众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家人们向来又都知道英儿是管家张先儿的儿子,张老爷收为义孙的,如果此时让她恢复女儿身,一时又有点说不清,所以,到底该怎么安排?
张虎想了想说:“反正英儿从小就女扮男装,是老爷子的小孙子。既然如此,那就还是叫张英吧,是张家四公子。”张王氏又问道:“那安排英儿和谁住在一起呢?只是——她确实是女儿身啊,是嫡亲的外甥女啊。孩子将来越长越大,这不能和男孩子们安置在一起吧?那将来可就麻烦大了。”
于是就叫来张彪张李氏,和他们也通通气。张彪想都没想,道:“那还不简单,就给人介绍说英儿是爹爹收养的义孙女,就叫张英儿。让英儿恢复红装,和秀如住在一起。”又叫来英儿问道:“英儿,你可愿意恢复女儿身?”英儿向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就道:“舅舅舅妈,我不换女装,和姐姐住在一起不行吗?”张王氏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你们年纪尚小,但人言可畏,说我们家姑娘小子混住,传出去恐怕名声不好。”张彪不耐烦地说道:“英儿总归是女孩子,我那边都是小子,总不能让她和表哥表弟们住一起吧?咱两家就秀如一个女孩子,就让英儿住在秀如屋旁可好?谁总不会跑到咱家里来看吧?”张李氏向来嘴甜,嫂子长嫂子短的劝解道:“外甥女来了,哦,打嘴打嘴,是侄子来了,那咱们就统一口径,守住口风。英儿姓张,是老爷子收的义孙。反正这次回家也就只有秀如一个人跟着,其他人和孩子们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是不会走漏风声的。再说了,咱们习武之家,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得那么多的男女大防?”又叫来秀如叮嘱道:“秀如,英儿是你义弟,记住了没?”秀如还没回答,张王氏便白了她一眼,说:“我们秀如最是嘴紧之人。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接着,那张李氏又叮咛英儿道:“英儿,从此以后,就叫我们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你可记住?你是张英儿,可不敢胡说!”英儿急忙点头答应。于是英儿就以张府四公子的身份住了下来。
张大爷张二爷都住在张家大院里。大爷大娘带着儿子张斌和女儿秀如住在东边院子,二爷二娘带着两个儿子张斑张斓住在西边院子。原本,张老爷夫妇住在正中间的上房。张老爷他们回老家之后,大爷张虎张王氏夫妇就住在了上房,女儿张秀如住进上房旁边的东厢房,英儿来了,就住在西厢房。大爷张虎的大儿子张斌就住在东边院子,以备将来婚娶。
英儿在张家大院里安生地住了下来,一天到晚地跟着哥哥姐姐比武练剑,读书诵诗,岁月静好,风轻云淡。
眨眼间,就过了新年,过了元宵。那英儿正是十来岁的年纪,一对黑漆漆长眉,直插鬓角,一双亮晶晶的杏核眼,顾盼生辉。个子也长高了许多,越发的亭亭玉立。
这一天,张虎回到家中,就对张王氏喜滋滋地说:“你知道吧?福锦帝姬要大婚了!”
“就是那个艳压天下女子的福锦帝姬吗?”
“是呀,不是她还能有谁?她可是皇上的大帝姬,掌中宝。你知道她招了谁做驸马?”
“谁呀?”张王氏好奇地问。正在房中的秀如和英儿也支棱起了耳朵。
“就是蔡襄蔡大人的大公子蔡攸——你的好表弟——”
原来那张王氏的一个远房姨娘嫁给了蔡大人做姨奶奶,和这个蔡攸也算是表亲了。
“哦,我那表弟也算是书画奇才,和福锦帝姬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正是正月二十三呢,咱们去讨一杯喜酒喝!你可得好好收拾一下,咱们带着英儿和秀如一起去参加婚礼,让孩子们也见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