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入了冬,就漫山遍野地荒凉起来了。
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片的土黄色,那无边无际的沟壑山梁,延伸到了辽远的天边。
大地开始了冬眠,百花凋零,草木枯黄。
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可就是不见一丝丝雨雪的到来。
干冷的风,好像要把这干瘪的大地和无垠的天空风干成标本一般,任意肆掠着。
冬天,就这样一天天耗着,只耗到来年四月晚来的春风把它唤醒。
大洼山的冬天,就是如此的漫长!
可大洼山的乡亲却闲不住,他们常年耕作在黄土地上,他们知道,人只要动弹着,就不会饿死。
哪里的黄土不养人呢?不管人在哪里,只要卖了力气把活干了,就都能把自己养活。
长根和十月当然也明白这个理。
大地冬眠了,人是不冬眠的。
那时,冬天取暖就只靠家里的热土炕。天冷了,人们进门就上炕,吃饭在炕上、做针线在炕上、拉话在炕上,来人招呼也是“上炕、上炕、你炕上坐!”,就怕慢待了客人,把人冻着。
那时,日子与土分不开,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到处都是土的建筑。
院落的大墙是土筑的,厚实得很。墙体有三五米高,一米多厚,像古时筑的城墙一样,经年累月,不怕风吹雨淋,上边长满了厚厚的苔藓,长满了那随着西北风晃晃悠悠的墙头草。
房子也是黄土筑的。黄土筑地基,再用黄土做的墼子箍土窑。土窑洞的黄土厚实,不但冬暖夏凉,还能防雨。窑顶再做一个坡面,连防雨的瓦片都不需要放了。土窑里边没什么家具物什,就用墼子盘一个睡觉的土炕,炕面放一张草席,有的人家就连垫炕的草席都没有。
多数人家在院落里箍两个窑,一个是客房,一个是厨房。两个窑里都盘着土炕,都可以睡觉。
除去这两个箍窑,院落里就少有其他的建筑了。
在院落外边的黄土崖面上,再挖几眼窑,有的当磨坊,有的圈牲口,有的装柴草。如果还有需要,就再多挖几个,除了力气以外,不需要其他的花销。
那时节的黄土高坡,家家户户都这样简简单单。
家里烧炕、做饭,都要用到柴草。
一年的庄稼打碾完了,就会有一些柴草,但是这些柴草不能用来烧火做饭,烧炕也不可以,这些庄稼的秸秆是犁地的牲口的一个冬天的口粮。
于是,家里一年的烧火、填炕的柴草都要在农闲时从野外铲来。有时候打碾庄稼的麦草少了,牲口就不够吃,也需要在野外给牲口找来野草贴补。
单干实行不久后,家家户户都撸起了袖子加油干,大家觉得分给自家的田地少了,就把荒地也开出来种庄稼。荒地就越来越少了,柴草也就越来越难找。
十月在每年农闲的时候,都要和庄里的女人去拾柴草。
庄子周围一根柴草都没有了。
庄子周围的柴草,在平日里都被人们拾掇到自己家里去了。甚至,人们看到树上有一根枯死的干枝,也要把它摇下来放到自家的柴垛上边,捡一根多一根。
多拾一根柴草,冬天就多一丝温暖。
附近没有柴草了,就要到远处去找。大家走的时候凑在一起走,但是到了拾柴草的地方,就又分散开来了,到了晚上,便又都凑在一起往家走。
冬天的时候,家家都吃两顿饭。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一天里就等孩子放学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晚饭。有的人家早饭就是喝口茶,吃点馍。
十月是干活的好手,只要有活干,她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她不娇气,她爱劳动,劳动可以使她在生活中忘记痛苦,劳动也可以使她在生活中找到自信,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十月每天拾到的柴草都比别人多,她们从早上出门,到傍晚回家,看似在捡柴草,其实暗地里也都在较劲,看谁捡的柴草多,一个比一个不服气,她们好像是在比赛,这种不服输、不甘落后的干劲,让她们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大洼山上,家家户户在她们的这种竞争里悄悄地发生着改变。
太阳落山了,各家男人的肩膀上搭着一条长绳,就去找自己的婆娘了。
女人去拾柴草,但她们力气少,背不动那么多的柴草,这样的力气活得男人干。
这些平平常常的小院里,很少因为谁活多、谁活少而发生争吵,他们都在抢着干活,重活男人干,碎活女人干。
他们过日子,经营着不宽裕的家庭,靠的就是辛勤的劳动,靠的是彼此的默默付出,靠的是对彼此的疼惜。
长根每次看到十月那双常年劳作的手,就心里酸酸的。
那一双手,哪里像一个女人的手呢?因为长期裸露在外没有保护,手背上全都是皴裂的口子,长期劳动后变形的关节,指头上、手掌上厚厚的老茧。
长根心里疼着十月,所以每次他都早早地从家里出发,去找外出拾柴的十月,这样就有时间帮她收集、捆绑柴草。
冬天的蒿草都是硬硬的干枝,她们为了能够多拾一些柴草,常常从冻硬的地里把柴草的根都挖出来。一天下来,手要被刺破好几回。
走在回家的路上,男人们背一大捆,女人们背一小捆,要走好几里的山路,才能走到家里。
长根心里乐呵呵的,因为十月拾的柴草比别人的多,这让他自豪,这种自豪感让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这样过下去,一定可以过得比别人好。这样想的时候,长根就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其他的男人躲过了自家的女人,在长根面前偷偷地说:“你找了一个好婆娘。”
长根就更加来劲了。
十月害臊了,装作没有听见,低着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日头靠在西山,映红了半边天空,一愣一愣的山梁,把天和地接了起来。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只知道日头从东山起来,从西山下去,翻过五六座山梁,他们就迷糊了,至于太阳升起照亮的那一块地方是哪里,他们不知道,太阳落下去照亮的那块地方又是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那一轮明月老早地就挂在半空中,紧接着北方的星星也亮起来。一时间,夜幕笼罩了大地,满天的星星点亮了夜空。
拾柴草的队伍陆续进村了,村子里传来一声声狗叫,每家每户的大门“嘎吱”一声打了开来。
大洼山又醒来了。
院落里有了人的气息,村庄里边开始弥漫着淡淡的饭香,家家户户的窑里边,透出一丝丝的煤油灯的光亮来。
一阵阵的忙活以后,灯火次第熄灭,村子又恢复了沉寂。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冬天即使漫长,终究还是会过去的。